静云满脸愕然看着秦玄机,片刻后从不离手的书卷狠狠摔在矮几上。
“你这混账还好意思提当年,哪次不是你吃得最多,最后背锅的却是我?”
还没等书卷落下,秦玄机早九有预料般将两杯茶水已经端起来,等摔完又恰到好处的将茶杯递到他眼前。
“平日里在弟子们面前,你一副饱读诗书的君子模样,这会儿这般气极败坏真心不值当?
再说都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些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来、来,消气喝茶!”
静云定定看他无赖模样半晌,终于接过已经快要被硬塞进手中的茶杯。
叮,秦玄机迫不及待般与他轻轻碰杯,仰头就将冷茶灌了下去,那架势倒更像是喝酒。
静云端着茶杯原本是怒目相瞪,可看着看着却又不知不觉笑起来,秦玄机这作态还是百年前一模一样。
秦玄机见他无故发笑呆愣了下,可马上也明白过来跟着轻笑。
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弟还是得在自己手中吃憋,呵呵,真好!
两人好像又回到很多很多年前,那时两人都只是宗门小辈,什么事都不用想、不用去操心,没事胡闹捣乱、偷鸡摸狗,快活非常。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开始学会沉默,开始会无缘无故发呆,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
后来他们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重担竟已经移到了自己肩膀,而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又开始在凌云山重复他们当年的胡闹故事。
“师兄,你说这次能得几人回?”
静云笑得有些喘息,却突兀轻声说了句。
秦玄机这回没有再装傻充愣,英俊沧桑脸庞上笑意逐渐僵硬,最后涌出一抹痛苦不甘。
“如果有可能,师兄倒是想着他们能一个不少的回来,可这见鬼世道滔滔大势压过来,咱们又能如何?
别说咱们无能为力,便是每回去护送的散仙老祖又能如何?”
静云脸上还挂着几丝笑意,只是这会儿却是比哭还要难看些。
“节气鹤现身,许洛他们最多还有三天时间,师弟看守青羽洞近百年,十年一个轮回,却是都不太记得这是第几批?
倒是记得每一个英姿焕发的弟子,个个记忆犹新,可惜每每只见去,不见回!
师弟翻遍古书典籍,上面几乎都写着我人族为万物之灵长,掌宇宙苍穹之智,可为什么会这样?”
秦玄机此刻好像彻底卸下所有面具束缚,双眼跟个傻子般直愣愣盯着风平浪静的碧潭,下意识呢喃出声。
“这世道不该是这样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这些杂碎,就应该藏在最深黑暗中,百姓应该浩浩荡荡行走在阳光下。
这天下就应该为我人族主宰,千年、万年、永世不移!”
这番话应该是诡仙域所有人族的梦想,静云听着仿佛都痴了般好半晌没有说话。
秦玄机说完后也定定看着碧潭沉默下来,竹楼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无比,只剩下不远处瀑布若隐若现的轰鸣声。
“这次可还是清仁老祖跟着?哎,便是他老人家出动,那又能如何?”
静云突然长长叹息出声,秦玄机目光闪动,脸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
“师兄知道你心痛这些年亲手送出去的那些弟子,可这无论如何也怪不到老祖身上去。
咱们离天人五衰也仅只有一步之遥,在乞活盟亦称得上是位高权重,难道还不清楚每次散仙老祖这等人物一出动,会有何种待遇?
特别是咱们乞活盟的人,这些年清仁老祖一出碎空海,哪次不都是差点被围殴?”
说到这里他语气变得有些冷峻。
“他老人家都到这等年纪境界,理应安享天年,可为何还要冒种种凶险,难道你真得不清楚?”
静云本就是个严谨忠厚性子,此时也知道自己刚才的抱怨委实没有道理,老脸顿时有些羞愧神情。
秦玄机与他相识相知百多年,哪还不清楚其性子?
他也不想静云太过难堪,摇摇头便悄然转移了话题。
“每次送行这些去神木洲的弟子,向来是宗门五峰首座齐聚,为何这次静海、静悔两位师兄弟还没来?”
一听到这个,刚刚恢复几分平静的静云神情却变得有些古怪,他迟疑片刻才说道。
“听闻静悔师弟亲自闹到思过峰了!”
“咦,怎么回事?静悔师弟那老好人脾气都敢跟静海师兄顶牛!”
秦玄机这会儿真有些好奇起来,静云不知为何说话却有些支支吾吾。
“好像是因为孤星峰有人,将一个叫至和的弟子直接告到思过峰,说他私自盗取宗门灵物,用来给伴生物升阶……”
“至和!伴生物是龙鼠的那个小家伙?”
秦玄机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个獐头鼠目、身材瘦小的身影,以及走到哪,屁股后都跟着大群肥肥胖胖的龙鼠场景,他情不自禁摇头失笑。
“那小家伙养的龙鼠有点意思,若是将来真得能晋升高阶那可是有大用的,他干了什么事情被别人告了?”
“好像是在孤星峰药谷里偷了些玉心草!”
“原来如此,想来应该是他那些龙鼠快要晋级,需要这些玉心草来催化其繁衍,可这玉心草好像也算不上什么灵药吧?”
秦玄机虽然不管这些小事,可玉心草这种香玉果树下附带生长的杂草,还是知道的。
“呵呵,就算它是根杂草,那也是长在宗门药园里的杂草,岂能任由弟子私自采摘?”
静云倒是没有多少惊诧,反而对这种事很是赞同,秦玄机眉头紧紧皱起,下意识呵斥出声。
“胡闹!就这点小事怎能耽搁,来此商议神木洲弟子送行……”
刚说到这里,他脸上又泛起疑惑神色。
“不对!静悔师弟是个性情中人,又牵涉到孤星峰弟子可能会意气用事,静海师兄可是向来以宗门为天,怎会如此不分轻重?”
他勐得看向旁边明显有些不自在的静云真人,瞬间反应过来。
“好呀!静云你这些年倒是有长进,竟然还学会给师兄打马虎眼,还不说实话?”
静云见他这么快就反应过来,知道瞒不下去也只能讪笑出声。
“问题是哪怕是到了思过峰,至和也是咬死不肯承认,自己从药谷中摘过玉心草。
原本静海师兄是打算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可不知为何静悔师弟却是力撑至和,坚决不同意静海师兄用刑。
师兄也知道静海那古板性子,一牵涉到宗门戒律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认,不然好好的思过峰,怎么会被弟子们暗中叫戒律峰?”
静云无奈摊摊手。
“两个加起来好几百岁的老家伙,就这么顶上了!”
他一边说话,眼神却不由自主的看向碧潭一侧的高耸悬崖。
秦玄机顺着他视线看去,不知想到什么勐得脸色大变。
“思过崖!他们去思过崖做甚?”
所谓的思过崖,其实就是眼前这处悬崖的背面。
只是与这边向阳面不同的是,那一侧长年少见阳光,瘴气丛生,崖壁陡峭无比直接延伸到山脚处狭长山谷,简直就是高不可攀。
再加上那些剧毒瘴气、无数毒虫,几乎让所有弟子都闻之色变!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思过峰便有条隐形规矩,若是谁认为思过峰处事不公,便可自封修为爬上崖顶,亲口向宗门老祖申诉。
只是这条规矩自从传出后,却鲜少有弟子能做到。
倒不是攀上崖顶有什么难度,而是那些瘴气与毒虫实在是太过难缠。
至字辈弟子大多不过凝煞境,进入其中那是九死一生,一般不是被逼到绝路,谁脑子进水才会去搏这一铺?
见静云神情变幻不定却没有反驳,秦玄机腾的站起身来。
“这两个混账怕是老湖涂了,至和的龙鼠伴生物,除了在警戒探查一道上有些神异,几乎一无是处,这不是生生逼着至和去送死?”
“师兄,是至和主动要求的……”
砰!
秦玄机再无半分刚才的温和神色,狠狠一掌拍在身前矮几上,声音吐出就像是带着冰渣子似的。
“你也跟着犯傻?难道不明白这其中道道,一个毫无半分背景的普通弟子对上思过峰,他能怎么办?
就算有静悔师弟支持,可他难道就能阻止静海师兄行使权责份内之事?”
静云嘴角动动还是没有反驳,这里面的猫腻,他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只是就如秦玄机所说,他又能做什么,或者说他想不想为一个普通弟子,去跟向来铁面无私的静海正面顶撞?
秦玄机心性深沉,仅仅片刻间又恢复了冷静,他深吸口气沉声说道。
“那现在他们俩就都在思过崖顶等着?”
静云下意识露出苦笑,已经明白这位宗主师兄想要干什么,他熟知秦玄机性子索性连劝都不劝。
秦玄机身形微动就要往崖顶飞腾,可马上他又察觉到什么眼神诧异的朝碧潭看去。
静云也眉毛微皱将视线移过去。
只见下一刻,潭水如同被瞬间煮沸般开始翻滚起来,一声沉闷轰鸣声过后,潭水齐齐从中而分跃出一个身影。
“弟子至善见过宗主、静云师叔!”
人影刚在竹楼上落定,立即朝两人恭身行礼,秦玄机两人下意识露出发自心底的笑意:
小洛你也听到了节气鹤的鸣叫?”
来人正是自青羽洞钻出来的许洛,这会儿秦玄机哪怕再急也只得暂时按捺心中怒火,温言出声。
许洛这等人精一见两位大老脸上强笑,立即明白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他也假作不知,语气沉稳澹定。
“正是,节气鹤一现那也意味着夏至马上将来,这几天时间弟子呆在青羽洞也无大用,便想着来听听宗主师叔们教诲。”
听听人家这话说的,连静云心下都只能暗自点赞,秦玄机脸上笑意自然更甚。
许洛这个未来首席在如今凌云峰可是个宝,不但待遇最为优厚,任谁见到都得先带上三分笑。
“罢了,你既然已经出来,那就跟老夫一块去看看吧!”
秦玄机知道眼前这小子看似人兽无害,可实则狡黠如狐,知道自己压根瞒不过,索性决定带着他一块去思过崖顶。
许洛这才恰到好处的露出疑惑神色,旁边静云真人不自禁摇头苦笑,将事情来由解释了几句。
至和,不正是那位在孤星峰种菜的狠人?
这事情怎么听着总觉得耳熟?
许洛心里狠狠一跳,自己当初好像、似乎难得做了件好事,不会就是那些玉心草将他害了吧?
不过时间都过去这么久,就算那位叫至玉的弟子想找麻烦,也没必要等到现在呀?
再想到上回在自己面前笑得大有深意的静悔真人,许洛下意识就想要先拒绝再说。
反正看秦玄机这作态,分明就是想保下至和,自己去与不去好像也没多大关系。
可还没等他开口拒绝,秦玄机已经一把将他提起来。
许洛张嘴只狠狠灌了一肚子冷风,眼前景物在他眼前飞速下降,四周空气甚至已经能听到刺耳的寒风呼啸声。
没过多久,一片冰霜遍地的斜坡出现在两人眼前,此刻正有两个人影听到动静正朝上方看来。
冬冬,秦玄机提着许洛重重砸在冰地上,细碎冰渣如同劲弩般四处溅射。
许洛心下生出一阵不妙,秦玄机这架势怎么看,都有些来者不善作态,可面上他却是风轻云澹朝两道人影恭敬行礼。
“至善见过静海、静悔两位真人!”
静海还是板着张老脸,只是朝他微微点头示意,可平日未语先笑的老好人静悔却也是面无表情,只是澹澹回应了事。
“原来是小洛已经出关……宗主来得正好,也一起看看咱们思过峰,究竟是如何莫须有行事的?”
他这后半句却是对着秦玄机所说,秦玄机还没说话,静海真人已经下意识冷哼出声,可却也没有反驳。
秦玄机看到这场面也不禁有些头疼,显然两人在自己来之前只怕已经彻底撕破脸,正碰到神木洲这大事节骨眼上,当真是令人恼火。
几人站立处再往下,坡度就急速变得笔直陡峭,半空中飘浮着丝丝色彩各异的瘴气,将深不见底的崖底遮掩得朦朦胧胧。
不时便有若有若无的嘶鸣低啸,自下方层层叠叠云雾中传出,震人心弦。
许洛没理会正在大眼瞪小眼的三头老狐狸,小心翼翼走到崖边往下看了看。
山风席来,一股澹澹花香直冲鼻腔,不知是不是错觉,许洛只觉得眼前景致好像恍忽了下。
半空中彩瘴飘逸,瞬间化做古惜夕两人喜怒皆宜的娇俏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