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白至乐看向许洛的眼神愈发感激,嘴唇蠕动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此刻他精气神正在飞速流逝,连说话都有些困难。许洛随手取出几枚灵露拍散融入他身体,没好气训斥出声。“我这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向来是言出必行,你与小爷交易还没完成,哪里轮得到什么阿猫阿狗都来打扰?”这话多少有些装那啥,也就欺负白至乐看不出他境界,临死前能落个心安。随着灵露融入,白至乐惨白脸色已经露出几丝诡异潮红。许洛终于停下手中动作,看着他头顶已经彻底显露全貌的青丝菇,下意识生出一阵厌恶,伸手就想将两株青丝菇拔出来。白至乐眼看就要命不久矣,想来这东西也应该成熟了才对。可没想到,白至乐仿佛猜出他心里想法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干枯手掌死死抓住他手腕。“别、别,前辈莫要冲动,莫要让晚辈这番苦头白吃……”说到这里,他喉咙里已经只剩下连串的嗬嗬喘息声,可那只手掌却还是无力搭在许洛手腕上。许洛看着他已经疼得彻底扭曲的脸庞,终于还是将手掌缩了回来。像是重新认识白至乐一般,许洛定定打量他片刻后突然露出郑重神情。“如你所愿!”白至乐大声喘息一阵,好像恢复了几分力气露出欣慰笑容。“虽然青丝菇成熟时间不定,可依青川坊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只有在宿主彻底油尽灯枯、神魂将散未散之时采摘,品质尤为上佳!”许洛现在对这人倒真有了几分佩服心思。这临死之际还能这般坦然笑得出来,光这份心性也足可胜过芸芸世间九成九的人!不过想到他刚提到的经验两字,哪怕是许洛对生死之事早已淡漠,可也不禁泛起一抹悲哀。这所谓的经验仿佛由里至外泣着腥红,下面又不知掩埋着多少尸骨冤魂?白至乐这时从怀里掏出一艘精致灵舟,扔进海里,还不待许洛反应过来,他就这么从观潮台上滚了下去。许洛刚要伸手拉住,可白至乐已经仰天躺在变大的小船上,朝着上方无力摆手。“晚辈父亲与小雅那边,晚辈已经做好安排,前辈不需再过多忧心,只是日后若是小雅有幸求到门下,还望前辈多加照顾。”许洛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一声点了点头。白至乐任由无数雨线浇在身体上,抬头定定看着漆黑苍穹,眼中闪过无数回忆迷惘神情。小书亭许洛没有再打扰他,任由那艘小船在风浪推动下,迅速消失在竹楼下方那片礁石中。老天爷像是破了个大窟窿般,雨势愈发狂暴,各种奇形怪状的礁石也遮挡住许洛视线。许洛皱了皱眉,瞳孔中泛起腥红符文再次朝小船方问看去。说实话,这个时候他并不想再觑探什么,悄然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之外,这可能是白至乐最后一点自尊心作祟。可偏偏青丝菇的采摘要求又是瞬间即逝,若是错过时机,那心心念念要将青丝菇留给小雅的白至乐,只怕会死不瞑目!狂风暴雨席卷起滔天大浪,哗啦啦撞在礁石上,又无力顺着沟壑淌下。小船如同一枚已经枯萎飘荡的落叶,上下不停浮沉。可白至乐对这一切都是视若未睹,整个人如同魔怔般死死盯着前方一块巨剑形状的礁石。大雨将他浑身淋得湿透,此刻他身体上血肉已经全部枯萎消失,根根骨头在衣裳上顶出一道道凸起。可这时候白至乐神形枯槁的脸庞上,竟涌出一抹激动神色,身体勉强坐起,似乎想将小船往礁石处靠过去一般。幸好这时风浪却正好将小船往那边一点点推耸过去。直到咣当一声撞上礁石,白至乐突然伸出手掌死死抠住礁石,一点点站了起来。小船摇晃不定,他不得不将身形大半依靠在礁石上。还没等身形彻底站稳,白至乐手掌便顺着礁石上下摸索起来。终于,礁石上一道浅浅划痕被他死死抠住,白至乐满是皱纹的脸庞上露出发自心底笑意,像是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般。他不顾身体摇晃,颤颤巍巍伸出手掌比划几下。划痕正好在他腰间位置,这时他突然像个孩子般笑起来。“父亲,乐儿已经长高了!”伴随着嘴角呢喃,白至乐仿佛心愿已了般身形急速萎缩,头上发丝被雨滴根根冲落,露出正在急速生长的青丝菇。白至乐却是不管不顾的,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那道划痕,嘴里不停呢喃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话语。突然一个大浪打来,白至乐身形一个踉跄,他赶紧转身将背死死靠在划痕处。浪花翻滚间,他好像觉得整个心神已经飘起来,眼前出现了一副刻在心底的场景。一个温婉妇人站在不远的沙滩处,满脸嗔怪笑意看着礁石群。带着些书卷气的高大男子踩着水,正将一个幼童高举过头顶,脸庞上尽是捉狭笑意。幼童发出清脆欢快笑声,匕首狠狠自巨剑形状的礁石上划过……白至乐眼中露出好久没有过的干净笑容,像极了那个幼童,喉咙嗬嗬作响挤出此生最后一句话。“父亲,其实那天才是我的至乐……”许洛眼中悲哀神情一闪即逝,马上又变得无比慎重朝小船处一指。玄冥长河宛如灵蛇蜿蜒,将正欲脱离白至乐彻底干枯尸体的青丝菇一卷,便瞬间消失在礁石上空。许洛缓缓伸开手掌,两株婴儿拳头大小的伞菇正躺在掌心,可这鬼东西还不老实的生出菌丝,试图钻入血肉中。随手取出两方玉盒,许洛先将青丝菇收起来,然后再次看向小船方向。随着青丝菇消失,白至乐尸体也像在风化腐朽般,雨水一冲竟然就这么化作黑泥积聚在船底。许洛手掌一动,想将他仅剩的尸骸收殓起来。可想到刚刚白至乐临死前的搜寻动作,他又生生停下动作,可能与这片礁石彻底融合一起,就是白至乐最后的愿望。腰间无常刀陡然划开雨幕,如同电光般落在小船上。小船通体轻颤然后如同被抽去龙骨般,悄无声息四分五裂。黑泥混合着雨水迅速在海中扩散开来,最后再不见踪影。可许洛眉头却皱了起来,手掌中又出现了一件古怪铜锁,这东西竟然没被刀气碾碎?察觉到上面正在飞速消散的气机,许洛明白过来,这应该就是白至乐的伴生物。他随手将铜锁翻了个面,看到了背后刻着的一行蝇头小字,身形顿时如遭雷噬。片刻后,许洛小心将铜锁收起来,看那小心模样,竟好似比那青丝菇还要珍贵些般。白小雅还是盘膝而坐,织梭不知疲倦的围着她上下飞舞。许洛一推开房门,织梭顿时如同被惊动的野兽般剧烈颤动。许洛可不是白至乐,可不会惯着它直接手指一弹,玄冥长河一个神龙摆尾如同砸皮球般将织梭直接就拍出老远。许洛眼神在白小雅身上仔细检查一番,确定她身体正在改易根基这才放下心来。看到放在枕头边的腰带,许洛知道这是白至乐留给她的全部家当。他想了想将怀中两方玉盒全掏出来,轻轻压在腰带上,又捏碎灵露小心融入白小雅身体后这才离开。白夫子年纪大了,晚上睡觉总会翻来覆去,可能为了方便起夜,房间角落里还点着盏昏暗鱼油灯。许洛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房间中。看着老人哪怕是睡梦中依然双眉紧皱,他心里不禁暗自叹息出声,从怀里取出那件铜锁悄悄挂在白夫子床边。铜锁依着惯性在空中缓缓旋转,昏暗烛光映出那行蝇头小字。吾有麒麟儿、人间至乐也……雨下得愈发大了,拍打在脸上竟有些生疼。看着好像已经被淹没在狂风暴雨中的竹楼,许洛漆黑瞳孔中闪过一丝不舍,可是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身处黑暗、心向光明!这是当年一个满嘴黄牙的老人教给许洛的话,修行路上他迷茫时总会受益匪浅。自水眼中向死而生,气血的失而复得。还有天天教人做人的白夫子、从来没说过完整的字,却认认真真读书的小雅。甚至那个年青时顽劣不堪、心比天高,却又能幡然醒悟、慷然赴死的白至乐……这一个个鲜活故事、一桩桩困苦厄难,亦让他心中隐有所悟。历经灾厄后,自己是不是还能不改初心,心向光明?许洛突然抬眼看天,明明红月早已被乌云、雨幕遮掩,可他腥红瞳孔中却诡异倒映出两轮圆月。他定定看了半晌,突然呵呵笑起来。“错了、错了,应该是历经灾厄,永佑光明!”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熟睡的白夫子、还有与下方海域融合一起的白至乐听。随着话语被暴雨淹没,许洛身影也消失在黑夜中。可无穷无尽的青光却瞬间升起,将整座竹楼全部笼罩在内,直到白小雅房间传出一声悲鸣,青光才瞬间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