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这古怪一幕,许洛站在后窗一直没有离开。他看着白夫子一扳一眼的诵读着圣人之言,侧影孤独无比,也看着那些孩童连书本都没有翻过几页,却是个个快活肆意。哪怕是中间休息时间,白夫子依然是手不释卷、目不转睛,看得出来他是真的乐在其中。厅中气氛极是沉闷,到后来这些孩童明显有些玩累了,便趴在木桌上昏昏欲睡。白夫子沙哑苍老的诵读声,就恰似最动听的摇篮曲一般。直到讲课快要结束时,上首的白夫子手中竹鞭突然重重砸在案几上。啪嗒一声脆响,下方众孩童齐齐一个激灵,下意识正襟危坐看向上首。白夫子老眼满是失望的环视一圈,在最后排的一个空位上留恋片刻,又迅速将视线移回手中书籍上。“何为人?顶天立地、仁孝礼信、贵有德,仁者为人。不以一事而定、不以一尺而择,善不定其类、恶不促其位……人者,自当为人、生而为人也!”听到这最后一番话,许洛神情都有些动容。这话微言大义,倒是有些意思,可这时候对下面这些十岁不到的孩童说,怎么看都有些对牛弹琴意思。白夫子虽然生活清苦潦倒,可说话行事却是知礼守矩,明显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为何还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随着竹鞭再次砸响,孩童们迫不及待冲出竹楼。白夫子定定看着手中书籍好半晌,笔直腰身陡然佝偻下去。他长长叹息一声,马上也跟着走出竹楼,又将所有孩子一一送回岸边。许洛安静看着他忙完一切,这才重新回到二楼观潮台,若有所思眺望着远处海天一色。“你伤势未愈,不可多吹风,怎得还站在这里?”没过多久身后便传来白夫子沙哑声音,明显透着几丝疲惫,许洛回头笑了笑。“多谢夫子关心!小子身体已经没事,下午我还想出海去见识见识怎样下网,不知夫子意下如何?”白夫子神情一愣,可马上想明到了什么老脸露出一抹悻悻。“上午的事情你都看在眼里了?”不待许洛回答,他又叹息出声。“哎,老夫年纪大了,每次出海收获颇为不尽人意,也只能教人识几个字、懂些礼仪赚些银钱过活,只是这些孩子……哎,倒是让小洛看了笑话。”他话说得含糊至极,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许洛神情严肃起来。“夫子说得什么话,无论哪朝哪代,这传礼授文都是最为值得尊崇的事情,咱们人族能自诩万物之长,不就是靠着这般一代代的传承积累?”白夫子感激看他一眼,对这番话却没有反驳,转身就在炉子前忙活起来。两人就着鱼汤,胡乱吃了些类似于粗糙大饼食物,就驾起小船驶向远处海面。许洛这时愈发肯定心里猜测,早上喝的所谓鱼粥肯定是极为珍惜之物,至少对白夫子来说绝对是。原本许洛还以为白夫子年老力衰才收获不多。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破空海鱼虾丰茂,每网下去皆是收获颇丰。可白夫子对这些肥美鱼虾连看都没多看几眼,脸上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神色。许洛生怕露出马脚,索性做个闷葫芦只是埋头干活。倒是白夫子见他忙得满头大汗,却还是卖力的一网网抛下,心里过意不去主动解释出声。“你也知道,守着这破空海咱们这些人吃喝肯定不愁,可若是想要多存些灵露银钱,这些普通鱼虾可不值三瓜两枣,还得捞些雪鱼灵物才行。”果然是要打捞灵物,难怪一个渔网竟然都被炼制成法器?许洛心思急转,脸上却是轻笑出声。“夫子救我一命,出些力气又算得了什么?”说到这里,许洛状似无意的指着不远处刚露出头的一小片暗礁笑道。“雪鱼灵性非凡、极难捕捞,咱们不如去那片暗礁处试试?”白夫子只当他是胡乱建言,可此时天色已经接近黄昏,雪鱼却是一条都没捞到,不如就从其所愿去那边试试。“随你、随你,反正出力的又不是老头子。”许洛呵呵一笑,主动将小船转向暗礁处,可这网刚撒下,整条小船却通体剧震,好像水下有巨力拉扯般。白夫子顿时神情僵住,可马上就反应过来大叫出声。“有了、有了,小心些,匀着拖,千万别让它跑了!”休息了一晚,许洛身体表面早已恢复如常,至少力气方面肯定不输成年男子。他心神一动,一道纤细黑丝悄无声息顺着绳索重新环于指尖,然后便吃力的一点点将渔网拖上来。奇怪一幕出现了,明明渔网中空无一物,可却不时凸胀扭成一团。白夫子脸上露出狂喜神色,小心翼翼取出张纸符甩进渔网。嗡的轻响传来,一条长着尖角的白鱼正在渔网中疯狂挣扎,可每次它尖角顶向某处,渔网都会涌出金光将其挡回去。许洛提起脚边木棒下意识就砸下去,白夫子脸上喜色陡然化作惊恐。“别、别,雪鱼尖角锋利……啊!”可话音未落,他还没说完的话又尽数化作一声惊呼。只见随着木棒砸下,立即四分五裂,可那雪鱼也通体一颤,就躺在渔网中动也不动,白夫子赶紧凑过来紧盯着许洛。“你、你这没事吧!”许洛甩甩发麻手掌,摇了摇头。“无事,这条雪鱼看起也没多重,只怕不值几枚灵露?”白夫子见他确实无事便笑着摆手。“这你可说错了,也就是三眼井这片海域多产雪鱼,运到最近的船市最多也就十来枚灵露,但这宝贝若是能运到玄武城,那至少值百枚灵露以上。”“船市?”许洛下意识询问出声,白夫子眼中疑色闪过,可是见到他那一身细皮嫩肉,又自嘲笑笑。“虽然你不肯吐露出身来历,可想来家境应该非是升斗小民,没听过这船市也不奇怪。所谓的船市,也就是一些船民自发抱团形成的聚居点,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呆会回去时老夫直接带你瞧瞧便是。”许洛心里一凛,不好意思讪笑几声,却是再也不敢多问。白夫子一边小心将两尺来长的雪鱼,装进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玉盒中,一边又解释出声。“百枚灵露能转化的灵气肯定比这雪鱼多,可雪鱼却有个好处,生成的灵气性质温和,更适合那些年龄小的修行人食用。”许洛眼中露出恍悟神情,原来是这样,从古至今,所有做父母的也只有在自家孩子身上花销,那是从来不会吝啬!不过他心里也是暗自狂喜,若是雪鱼有这般奇效,那不正适合自己用来疗伤?收好雪鱼后,白夫子便将小船折向白沙屿西北方向。没过多久,两人眼前便出现一座好像自水中长出来的巨大城池,只是这城池却有些奇怪,仔细看去却是由无数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勾连而成。此刻临近黄昏,一艘艘小船正不停包围着城池来回进出,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只只工蜂围着蜂巢飞舞穿梭。白夫子并没有贸然将小船靠近,只是稍放缓些速度假装路过,然后朝着许洛偏头示意。“喏,这就是船市,游荡在附近的船民所有交易几乎都在此进行,偶尔也会有岛上商号来此收些海中稀奇货物。”看得出来,白夫子对这地方有些忌讳,只是带许洛远远看了几眼,便返回了白沙屿竹楼。嘱咐许洛先呆在家中休息后,白夫子兴匆匆的提着雪鱼,便驾舟奔向白沙屿。见他离开,许洛重新走回观潮台,冲着下方海面一弹手指。玄冥长河径直没入下方海水中,下一刻整片海域仿佛都沸腾起来。一条接一条的雪鱼争先恐后的浮出水面,最小的都有几尺来长。许洛连收都懒得收,眉心处青光闪过,无数雪鱼如同幻象般瞬间消失不见。与此同时一股股温和灵气自识海处传来,缓缓滋润着许洛体内伤势。察觉到体内传来轻微鼓胀感觉,许洛知道过犹不及,哪怕这雪鱼性质再温和,也不能一下子将自己给撑死。忙完这最重要的事情,许洛便迫不及待来到刚刚的学堂大厅,上午他就注意到靠墙摆着一排书架。他不敢多问白夫子事情,那最好的了解途径便只能是自己翻书。这书架上书籍并不多,而且大部分还是明显手抄而成,错漏百出。可许洛却是来者不拒,几乎每一本都不放过,先囫囵吞枣的全记在脑子里再说。就在他翻完所有书籍后,外边便传来小船碰岸的轻微闷响。许洛将书籍重新排列整齐,可眉间却闪过一丝疑惑,因为随着白夫子的爽朗笑声,还有个极其陌生的清脆女声。一出大门,许洛就见着白夫子正满脸宠溺的牵着个十岁左右小女孩走过来。“夫子,这位是……”白夫子显然心情极好,一扯小女孩。“小雅,这是你许大哥,今日那条雪鱼可全是他一己之功。”白小雅五官清秀,漆黑瞳孔看着许洛闪过好奇神色。见许洛看过来,她赶紧弯腰行礼,却古怪的半个字都没有说,许洛眼中闪过疑惑,朝白夫子看过去。白夫子欣喜眼神中闪过一丝苦涩,没有说话,只是手指无声指了指自己喉咙。许洛明白过来,眼中怜悯一闪即逝,见着小丫头身上虽然淡雅却格外干净整洁的穿着,再看看衣衫褴褛、身材枯瘦的白夫子,终于明白他这般大年纪,为何还要冒险出海搜寻灵物?“小雅妹子别多礼,相比你阿爷的救命之恩,区区灵物又算得了什么?”白夫子这时突然打断许洛的寒喧话语。“走,先回去,今日可是换了些青牙米,正好给你两人补补。”许洛这才发现他还背着个大包裹,便顺手接了过来。一股淡淡灵气顺着手臂直奔丹田,许洛脑中跳出一副刚刚看到的图案。所谓的青牙米也叫灵米,只生长灵气汇聚之地,一颗就足有成人拇指大小,是破空海所有修行人最重要的资粮之一。他早上喝得那碗鱼粥,应该正是青牙米熬制。昏暗烛火下,三人坐在简陋木桌前,就着些炸鱼干喝着鱼粥,不时发出欢快笑声还有小雅愉悦的啊啊声,这画面竟莫名有几分温馨意味。以许洛的修为,所谓的手语只是看几遍便懂了七七八八,所以交流也没有问题。有单纯活泼的白小雅在其中插科打诨,别说白夫子老怀大慰,就连许洛都觉得心里轻快几分。可不知是不是错觉,许洛总觉得小雅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哪怕雀跃欢笑眉间亦带着一丝忧色,甚至隐隐对他有种畏惧意味。接下来几天,许洛除开每天雷打不动的功课,便一直跟着白夫子出海打渔,而只要有他跟着,每次出海皆会多少有些收获。不过许洛也并没有做大多手脚,对于白夫子爷孙俩来说,突然的暴富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些天白小雅一直呆在竹楼,上午和那些孩童一起读书,得闲时便会用一种海草编织衣裳,慢慢的与许洛也熟悉起来。许洛也终于知道白小雅为何前些天不在家,虽然她从小就不会说话,可白夫子却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她送到白沙屿医馆治疗。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连凝煞境高手,白夫子都花费全部身家请人家看过一眼,还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深夜时分,许洛盘膝坐在二楼观潮台,除了不停运功炼化体内伤势,便是静静思忖着之后的行程。通过翻阅那些书籍,现在他总算对破空海,或者说玄武洲有了几分了解,若是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三个字“乞活盟”!破空海并没有什么朝廷官方势力,甚至明面上没有其他势力。所有人、所有岛屿、修行资粮全部汇聚在乞活盟这个庞然大物之下。让许洛格外惊诧的是,这里的人全被人为的分成两类,一类就是能住在各大小岛屿上的修行人和其家眷。一类就是数量最多的所谓船民,这些人住在各种船只上,大半生都只能在海面上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