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深的门洞前摆着一张瘸腿木桌,一个身穿文士长衫的年轻人,正懒洋洋靠在椅上子,玩味的看着他。
许洛总觉得那张木桌,好像在嘲笑着什么。
可人在屋檐下、该从心还得从心!
随着青牛大车缓缓驶近,那年轻人脸上表情连一丝变化都欠奉,更别说站起来。
大车停住,许洛脸上风清云淡,拄拐自车上走下来。
沉重的木拐笃的一声,深深扎入地下,就好像地上踩得坚实的泥土就如同豆腐渣般。
许洛就这么一拐一个深洞的走到木桌前,一板一眼的将身份玉牌和文书放在桌子上。
“驱邪司许洛奉召前往磐石城,还请将军放行!”
神色一直没有变化的年轻人,一听到这话眼角下意识一缩,脸上玩世不恭逐渐变得满脸肃容。
他眼神突然变得骇人无比,腰背微微一挺。
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却偏偏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两人对视一眼,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彻底凝固,片刻后两人又几乎同时撇开目光。
许洛低头摩挲着光滑的木拐,好像上面长出来朵花般。
年轻人顺势低头,掩饰着眸子中暴起的异光,他随手在文书上粗略翻看几下就递回来,口中终于说出第一句话。
“既然是驱邪司同僚,兄台请自便!”
许洛接过自己的东西,略微点头示意。
从头至尾,许洛就好像没有听到过那兵士让他检查的话,当然他也绝不会这样做。
他自己身无长物倒是无所谓,可是青牛大车怎么办、寄奴怎么办?
而那年轻人似乎也忘记,自己曾经下过这样的命令,只是静静打量着青牛大车,仿佛上面也长出一朵花般。
看似风平浪静,可只有当事两人才明白,刚才的那一瞬间,两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看到那个叫许洛的残废,古井无波的平静眼神。
年轻人只觉得自己,犹如见到了平静的熔岩湖面,只差一个火星就会彻底喷发而出。
若是刚刚两方直接暴起,别人会怎样他不知道,年轻人却明白自己是必死无疑!
而许洛嘛,大概率也是活不下来的,生死看天吧!
可年轻人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有着大好前程,他没必要去和一个疯子赌生死!
是的,疯子!
这就是许洛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
年轻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也就是检查下随身物品,嘲笑刁难一番罢了,这在淢州地界,那不过是御兵司的常规操作,这瘸子驱邪人怎么如此敏感?
他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真正将许洛怎么样。
在淢州,驱邪司与御兵司互相这般羞辱、打压对方,那是常家便饭。
许洛会有那么大反应,难道是自外州而来,一时还不适应这边的规矩?
青牛大车与年轻人交错而过,缓缓没入昏暗幽深的门洞。
可谁也没注意到当交错而过的一刹那,一直盯着大车老神在在的年轻人,身体突兀轻颤然后又迅速恢复如常。
可身体却一直跟着大车离开方向,微微偏转,仿佛舍不得什么一般。
出了幽暗门洞,阳光重新洒落身上。
街上人来人往的喧闹气息,让许洛有种重回人间的错觉。
他不知道那年轻人是谁,可看到的第一眼就明白这人非常不简单。
最后的年轻人好似退让了一步,可许洛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发现自己心中决不相让之意,还是看在驱邪司身份上放自己一马?
可对许洛来说,这样的结果还算满意。
若非万不得已,他脑子被门夹了,才会在这种地方跟御兵司这帮丘八起冲突。
就算是单挑,那也是人家一群单挑他一个。
可许洛不知道的,当青牛大车消失在街角后,年轻人终于缓缓抬起头。
此刻他双眼正绽放刺目红光,浑身杀气不受控制的朝四周弥漫,英气勃发脸庞上满是贪婪,哪还有半分刚才的斯文模样。
“呵呵,有趣!若不是洞察术有煞阵加持,威能大增,小爷还真会看走眼。
竟然是天生精怪,还是某种灵药化形!当真是有趣!”
许洛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世上竟然会有人能看透青牛大车,还能避开他的感知。
可这世上诡秘功法、玄妙神通何其多也!
之前的许洛,也不过是莫水郡这个池塘里爬出的小虾米罢了。
长久以来的顺风顺水、倚仗着枉生竹的无往不利,还是让他有些失去初出三河堡时的警惧之心。
“石将军,不过是区区一个通脉境驱邪师罢了,值得你老人家这般看重?”
一旁的兵士,见到年轻人眼中暴射出的贪婪狰狞却没有半分意外,反而习以为常的打趣起来。
年轻人故作矜持的摆摆手。
“调任偏将之事,八字还没有一撇,休得乱嚼舌根!”
“屁,你石七郎善战之名,在我们这些兄弟们心目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比起那个伪君子夏可抗,可不知强到哪里去,皇室子弟又怎样?
在我们这些提着脑袋搏命的丘八心里,谁能带我们在诡怪、敌人手中活下来,那才是真本事!
那只想着来渡金的兔八爷,能比吗?”
兵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越说越激动、声音愈发大声,听得周边兵士不由得暗自点头。
石七郎哈哈一笑,一伸手就将身上那别扭长衫撕扯成两半丢开,露出里面贴身的软甲。
身边兵士赶紧取出重甲,来给他穿戴。
没过片刻功夫,一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彪悍将军,便出现在众军士面前。
众多军士下意识的纷纷起哄喝彩。
石七郎朝四周拱拱手,然后一把揽住刚才挑头喝彩的兵士肩膀,一边热情跟其他兵士点头,一边低声吩咐。
“去将兄弟们都挑出来,下午不用出操,好好休息!”
兵士眼睛一亮,情不自禁朝许洛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
石七郎却没有他那么多顾忌,低头冷笑出声。
“没想到今日心血来潮,来这秋叶驿闲逛一圈,不光能从这些猪猡身上收获大笔军资,竟还有意外惊喜,当真是天助我也!
嘿嘿,你速去就是!”
兵士讨好点头笑笑附合,便悄然消失在人群中。
石七郎也忍不住,再次朝城内某处方向看了眼。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通脉境驱邪师,竟然会有那种珍惜灵物相伴。
想到这里,他心里也不由得叹息羡慕,神色显得有些阴鸷。
好半晌之后,他才恋恋不舍的回到兵士中,平易近人跟所有人打起哈哈,半点也看不出刚才的不郁神态。
果然如许洛所料,外面那些如一盘散沙的诸多商队,最后还是无奈妥协。
一个个如同爹死娘嫁般排队进入瓮城,有些表演天赋的,自然少不了挂上两滴猫尿,期望点检货物的兵士们手下留情。
可其实能走这条商道的,除开极少数人,哪里会有什么简单人物?
这点小损失,对他们来说连个屁都算不上。
眼看着天色已近黄昏,可关门外还有好些商队没有轮到。
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兵士们,不由得纷纷加快手脚。
可突然间轰隆隆一声巨响,天空中无数乌云如同围剿般,呼吸间便将残阳彻底淹没。
刹那间,天空电闪雷鸣,下方秋叶驿关门前顿时骂娘声一片。
原本水火不相容的两群人,此时倒是难得同仇敌忾。
轰……
又是一声宛若天塌般的惊雷响起,苍穹上银蛇狂舞,仿佛要迫不及待降临肆虐这肮脏人世。
豆大的雨点,开始稀稀疏疏落下。
关墙上的众多兵士也还算是训练有素,一个个如同木头桩子般,站在原地动都不动。
可下面那些商人,可就没这么好的心性。
刚才还如同割肉放血般的锱铢必争,此时却有些争先恐后挨宰的意思,只想着快人一步进到城内好好休息。
幸好生活秋叶驿的人也早已习惯这雨林天气,就跟女人的脸一样,说变就变。
很快各种避雨器具就迅速搭建起来,刚刚装好上方的雨棚,哗啦啦,迫不及待的雨点裹挟着狂风呼啸,劈头盖脸砸下来。
石七郎见着那些在雨中站得笔直的兵士,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原本的好兴致也被这场暴雨给彻底淋湿,脸色再没有刚才的和蔼可亲。
他朝兵士们草率招呼一声,便消失在关墙上。
石七郎这一走,刚才还军纪森然的兵士们,立即开始放羊,大呼小叫的走到城楼下方避雨。
幸好他们还稍有些操守。
一个小校带着几名兵士守在千牛弩周边,顺带着警戒城外情形。
一名大胡子兵士扯了扯刚给千牛弩披上的蓑衣,生怕哪里没盖严实,反倒对正重重拍打在自己身上的大雨,却是毫不在意,嘴里还在咕哝出声。
“什么大法师,都是狗屁,将军竟然就这么放他走,咱们在战场上就只能信任这种大家伙,喏!”
说着说着,他用力拍拍千牛弩那巨大身体。
雨幕之下,蹲在瓮城上的八牛弩,就犹如一头正欲择人而噬的凶兽般。
大胡子脸上露出看到小媳妇般的笑容。
“什么神神叨叨,还伴生物,我呸,不就是跟那些诡物精怪一个套路?
天天在我们面前装什么高人风范,咱们大军煞阵一冲,还不照样软烂如泥,被这粗大家伙想捅哪里捅哪里!嘿嘿……”
可能是想到什么美妙体验,大胡子古怪笑起来。
眼看着他越说越出格,一旁的小校笑骂出声。
“你他娘的这是马尿又喝多了,什么屁都往外面蹦?嗯!”
一顿喝斥下去,兵士仿佛也知道自己失言,终于停口。
两人齐齐转移话题,和旁边湊上来的兵士,聊起哪家小媳妇胸脯最鼓、屁股最翘,最是好生养。
几人声音逐渐微弱,时不时发出几声不可描述的怪笑,逐渐融化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