崆灰池隐居的院子在花园深处林花溪谷里,月形院门大开,花径清扫得纤尘不染,一条石径通向一座普通的茅草屋。茅草屋前一棵七、八丈高的大树,树是从青毓仙树上截取一段树枝插活的,没有生根因而也长不大。
树下一张石桌、三张藤椅,还有一位躺在摇椅上老得不像样子的老人家。于文看见老人时不禁回忆起玄阳宗边沼分堂时的授课老师吕斌,吕斌在老死前的几天也是这副生机已绝的衰朽模样,只不过没有现在这一股无法掩盖的气味。
一踏进院子就能闻到一股恶臭气味,只有修仙的人才能闻到,这是道行极高深者临死前才有的现象,后人将其附会成天人五衰的征兆之一。
老人衰弱的在椅上用苍老的声音道:“于文来了呀,我们前两天在观海阁匆忙见过一次。请原谅老头子已经老得连站起来相迎的力气都没有了。”
“晚辈岂敢,能够来拜见您是小子的荣幸。”于文赶紧上前施礼。。
崆灰池招呼他们坐下后,对他说:“老夫这副模样本不想再见人,可是对你是不可不见的,不胜歉意,万望见谅。”
“您的话让小子惭愧无地。”
“人老了就怕死,月轮丹我都想方设法搞到一枚服用过,可终究敌不过岁月法则,一天天感受着生命弃自己而去,心态害怕到极致时转而变得豁达,许多死也不肯放弃的东西忽然觉得其实放弃也没关系,反正死的时候都带不走。”
蔚轻觞道:“师兄可别这样说,您不能放弃仙阁吧。”
“哈哈,人老到快死的时候爱絮叨,爱胡思乱想,说的话你怎么能当真。”崆灰池笑呵呵地说,“于小哥,听说你是在两百岁出头时结成元婴的?”
“时年两百零七岁。”
“真是个杰出的年青人。在我五千五百岁的漫长生命里,早年曾经见到过修炼速度能和你比肩的人物。”
守奉薇刚才见于文亲口承认的时候内心其实已经很吃惊,现在是震惊,问道:“那个人是谁?”
“老夫早年私人经历的事和见闻一直敝帚自珍没有汇报给宗门,今天回忆起来想讲一讲,正好师弟和师妹也都在场,一块儿听听。”
“我来记录。”蔚轻觞马上拿出纸和笔。
崆灰池的目光变得深远,缓缓道:“那一年我是元婴期修士,那一年大海潮,那一天是观海阁在历史上第一次失守。”
“第一次失守?”于文好奇地问。
“是第一次。观海阁的旧址本在三贤山,那里有上古禁阵,因为它的存在,不论大海潮和海妖来势多么凶猛始终不能越过观海阁一线。在那一天,一名空前绝后、惊才绝艳的大妖摧毁了禁阵和观海阁。”
“师兄说的大妖是不是阁里档案所记录的一条称为虬祖的毒虬?”
“守师妹好记心,就是他。关于他的情报很少,只知道他出自衡门海,入侵观海阁的那年是九百多岁,已经修炼到这个世界绝对的天花板境界化神期大圆满。没奈何在这一界不得飞升,他的愤懑无处发泄,便打服衡门海、力压东海寻氏王族,乘大海潮的时候统帅十一名大妖和无数高阶海妖攻打仙阁。
那一天我是守军中的一员。亲眼看见禁阵被毁灭,看见虬祖威风凛凛、摧枯拉朽地打破所有防御大阵,发水淹城,像杀小鸡一样屠杀守城的仙阁弟子,闻讯来援的齐太尊在他手下走不到半个小时就被阵斩。
幸亏齐太尊的舍死相搏,我和一部分师兄弟保护残余的弟子撤退到半岛中部的第二处上古禁阵防线。虬祖追上来再将中部上古禁阵摧毁。我们再逃,可是半岛连接主体山脉的第三处上古禁阵防线同样被虬祖追来摧毁。仙阁弟子死伤惨重,残余的人逃进主体山脉被海妖漫山遍野的追杀。我和两位师兄被三名化形大妖盯上,两位师兄先后罹难,我也命在旦夕。
这时,忽然有个神秘人闯进来,仅用一口飞剑阵斩三名大妖救了我。然后我看着他专挑大妖动手,再连斩七名。这时候虬祖闻讯赶来与神秘人好一场大战。你们可能想不到,不到一个时辰虬祖就被神秘人杀得退回毒虬原形,最后不惜承受巨大的代价施展某种血脉秘术,才侥幸突破逃生。神秘人最后一下提防不够,也受了些伤,追着虬祖的踪迹走了。”
守奉薇道:“阁里记载的是,祖虬率海妖登陆破城,杀进主体山脉千余里,仙阁精英尽出战殁近半,终全歼来敌,虬祖仅以身免后不知所踪。”
“唯一被仙阁杀死大妖是先被神秘人打成重伤昏迷,我过去补刀斩杀的。后来由于仙阁损失重大,为了震慑宵小遂将战果算到何太尊头上。这些事情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一是因从头到尾只有我亲眼看见,二是要维护仙阁体面。
今天我的时日不多,心里顾忌尽去,觉得应当留下真相。你们信与不信都不打紧,但希望你们记录在案务必放进仙阁档案库,作为正史也好、逸史也罢总要留传下去,让后人知道当年事可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师兄请放心,我定照做不误。”蔚轻觞放下笔郑重说道。
“师兄,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寻找过神秘人的消息或者线索?”
“完全打听不到。”崆灰池道,“不过线索确实有一个,神秘人的飞剑和他使用的剑法格外的与从不同,令人记忆深刻入骨,前天远远看见于小哥舞剑的风采时,老夫的回忆一下子浮现出来,于小哥所用的与神秘人用的何其相似,虽不是百分之百相同,但明眼人一见就知道是一脉相承系出同源。”
蔚、守二人惊讶地看向于文。
于文笑了笑,道:“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呵呵,老夫不敢勉强。可是有一个问题,请小哥务必告诉我答案,就当是体谅一个看不到明天太阳的将死的老头子吧。”
“您先说说是什么问题吧。”
“广场巨石上的那篇文字,你看得懂,对不对?”
于文沉默一阵,答道:“对。”
“能告诉我们那上面写了些什么吗?”
于文反问:“那我妹妹的事呢?”
“我可以同意你提的要求,但我只有一票,还须看师弟和师妹的意见。”
蔚、守两人都缄默不语不愿表态。
于文明白,相对年青的两位太尊所关注的焦点跟老朽的崆灰池不一样,先拿到崆灰池这一票再说吧。他说道:“我不逐字翻译原文了,讲述大意吧。东珑七仙辩道盛会后九年七月十一日,留字之人于观海阁以西三千里外山中撞见海妖剿杀人类修士,他看见一条化形的毒虬,正好他迫切需要的某种材可以从此妖身上采到,所以出手追杀毒虬。”
“真的是他!”崆灰池兴奋地微微抬起脑袋。
“毒虬不敌西逃,他一路追杀到落阳山脉附近,在那里因为别的意外受伤,伤愈出关已找不到毒虬踪影,遂作罢。两千年后,他再次云游观海阁旧地,忽心生好奇想弄明白大海潮定期产生的原因,于是出海五亿里,在衡门海与东海的边域附近找到了答案。”
蔚、守二人直起身,忍住没有打断他的话。
“他发现和推断,衡门海在天地巨变前是某些大能争斗的战场,截断山脉是陆方的阵地,东海边有海方的阵地,都是超级巨阵。如锁钥岛、离火息壤阵、青毓仙树等等都是陆方阵地的组成部分。
天地巨变,空间碎裂,我们这一块脱离出来跌落成凡界,古战场废弃。本来应当各自沉寂相安无事,可不巧不知道谁在海方阵地的阵眼位置搞出个东西,那个东西受到某种力量的影响每隔一百五十年左右发作一次,每次发作刺激阵眼造成海方阵地自动攻击陆方阵地,从而产生大海潮。
那个人推断,陆方阵地在废弃之前遭到过重创,用不太牢靠的临时方法凑合修补,也就是半岛区的三座上古禁阵。因为其不牢靠,经不住时间侵蚀和无数次大海潮冲击,终于在那一年老化、衰弱得被虬祖所摧毁。
那个人犹豫要不要毁掉肇事的根源,彻底解决大海潮危害。不巧的是他发现另外一件好玩的事,并且因此离开了大海再也没有回去过。又过一千年,那个人第三次云游东珑,目睹那一年大海潮时观海阁的失守,于是在退潮之后留下悬崖边的大石头。
大石头连接海底阵眼,镇压住海妖的气运,部分地填补了陆方阵地的阵法缺口,只要海底阵眼不破,石头就不会破,石头不破,海妖永远最多只能在半岛区肆虐,无法闯进主体山脉。嗯,全文讲的就是这些。”
崆灰池兴奋地连连大叫:“对对对,两头的时间和发生的事件都对,照此看关于大海潮原因的部分也是真实的。”
蔚轻觞却说:“如果原因是真的,那位前辈倒是个怪人,相信以他的神通摧毁大海潮的肇事根源只是举手之劳,明明就在眼前反而犹豫不决,第三次来海边仍然不愿意出海解决问题根源,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于文忍不住辩护道:“每个人所追求的都有不一样,或许那位前辈所追求的是更高层次的事情。譬如世人都以为三层四界就是天地间的全部,真仙界是修仙的终点。实际上真仙界之上还有天界,天界共计三十六重,我们的世界只是某重天界的附属世界之一。”
“你这些是哪里听来的?能说得更详细些吗?”崆灰池追问。
蔚、守二人也露出好奇向往的神态。
于文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天界的知识挑几样讲述出来,让三位化神期的老仙听得如痴如醉、惊喜连连。
听他说完后,崆灰池感慨:“朝闻道夕死可也,能在临死前听到这样的知识,便觉得此生也很满足了。”
于文安慰道:“有种看法,死亡不是终结,而是新的开始。”他挑出昆庐门典籍里关于轮回之道的常识聊了起来。
蔚、守二人没有参与这个话题,凑一块悄声讨论别的事。等到一老一少聊得差不多的时候,守奉薇出面对于文说:“我们讨论了你的要求,毓阁成员的确可以启动特事条款,前提是当事者必须为仙阁立下前所未有之功。”
“什么叫做前所未有之功?”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本来你和于雪合力消灭八名化形期大妖可以算,可是听完崆师兄讲述的往事,那位前辈所杀的比你们更多,所以……”
于文好不郁闷:师父您老人家四千几百年前就给徒弟挖好坑了!他追问:“难道因此就不作数吗?”
“当然不会,你们的战绩世所罕见,拯救仙阁近两千弟子,如此大功不可能泯没。我们想到变通办法,既然你从巨石上的文字中找到大海潮的原因,只要你出海解决那个肇事根源,我们就同意你的特事条款。”
“这个有点强人所难。”
蔚轻觞接过话:“也可以换成另两件事,一是将出海的目标改为核实大海潮根源的记载,记录影像和地点带回来;二是将你在青毓仙树下悟道所用的悟道经文留个抄本给仙阁。”
“经文抄本没问题,你们需自行解经领悟,我保证经文是真本和全本,至于你们能不能修炼我不能保证。”
蔚轻觞点头答应:“可以。”
守奉薇接道:“因为有那位神秘前辈的珠玉在前,你仍当不得‘前所未有’四字,所以赎身费就不能给你们免掉,除去需照付常规项目中的培养费外,你们另外需缴纳一件仙阁所没有并且让我们三个人都没办法拒绝的珍稀宝物。”
于文想了半天后,问:“一段八寸长的寄魂木,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