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弧国风任府的府治递百城。
入秋的阳光仍有些火辣,一名四旬汉子从城东车水马龙的林苑街拐进知稀巷,走进去五十余步右拐进一个大门打开的小院。
小院不大,两进庭院,门外挂招旗“江文杂货铺”,宽不过三丈的前庭东侧搭瓦棚,下面摆放桌椅板凳、竹筐蔑箕、扫帚凉席等物;西侧四敞,晾晒干豆酸菜等农家土产。
汉子穿过庭院迈进改成店铺的堂屋,看到一名五旬老汉正趴在柜台上打呼噜,他轻手轻脚走上前在柜台上猛拍一掌。
老汉从睡梦中吓醒,直身睁开朦胧的眼睛看清汉子后用手抚心长呼一口气,略带不满地说:“小吴哥,老头子迟早哪一天被你吓出心疾。”
“哈哈,曾老板,我叫醒你做生意呢,你把店子开到巷子里,也不知道勤快一点到外头揽生意进来,天天这样打瞌睡,难怪发不了财,讨不上媳妇。”
“你别老寒碜我,我曾武靠街坊邻里照顾生意能混个温饱、养活孀居的老姐姐就满足啦,大伙的恩德我都记在心里呢。您这趟来要打几两酒?”
“半斤,大舅子来串门,您知道的他好这一口。”
“好嘞,我前几天刚下乡收了些胡豆,老姐姐用七香料煮熟了,这两天太阳好晒得差不多干透了,您拿半斤回去尝尝鲜。”
“江婶子做的七香胡豆,我可得尝一尝。”
“阿姐,你包半斤七香胡豆出来。”曾武朝后院喊。
“欸,马上拿出来。”里面传来老妇人的声音。
曾武接去小吴哥的酒壶,到屋角阴凉处的酒瓮装了半斤多酒回来。
小吴哥一手接酒壶一手指柜台后排架上说:“再给我扯七尺土布,大儿媳妇在庆春堂做庭扫仆妇,要做一件罩袍,你家的料子最结实耐磨。”
堂屋后门的门帘挑开,进来一个霜发老妇,她把手里提的纸包放到柜台,客气地同小吴哥打了个招呼,挑开门帘自回后院。
小吴哥透过门帘看到后院檐柱脚下趴着晒太阳的白皮虎斑花猫,对正在打包的曾武说:“你家这只老猫得有十五岁还是十六岁?怕是站都站不稳了。我过两天捉一只刚断奶的猫崽给你,店里没只猫镇着,东西都得叫耗子咬坏。”
曾武把包好的土布给他:“怎么好意思呢,叫您破费的。”
小吴哥边结帐边说:“大舅哥家的母猫生今年又生一窝,嫌多,要不送人,要不扔掉任凭自生自灭,你收养一只就算是积德做善事。”
后院里,老妇人悄声取笑白猫:“小卫子,你老实交待。那窝猫崽是不是你干的好事?我们在这里一住三十年,按照猫龄算,你有两辈子时间,我就不信没有母猫入得你的法眼。”
白猫懒洋洋地回答:“我是老虎好不好,兽中之王,很高贵的血统,你却叫去上母猫?于前辈,您得有多闲、多无聊才会有聊这类话题。”
“确实太闲、太无聊。我第一次入世生活,做过绣娘,一手刺绣绝活名动府城,挣过不少钱。后来嫁人,先是被舅姑和小姑子合伙欺负,后来丈夫又拿我的嫁妆钱给他收小妾。再后来小妾生个儿子,他要抬儿子的身份,便和舅姑合谋设计我,用我的嫁妆钱雇流氓入室强暴我,反诬我偷汉子,再次拿我的嫁妆钱买通族老,开祠堂把我浸猪笼。很精彩的经历吧?前后也才十年时间。
天哪,我竟然在这里平平淡淡地生活足足三十年。我住在钟离小筑的时候一个人不知道生活了多久,后来我有了灵智就暗暗发誓只要离开那儿一定不要再过沉闷乏味、千篇一律、周而复始的生活。哪知道……咳!”
“您说得太对了。我上了于文小子的恶当,我老早告诉他我想要过丰富多彩的人生,他骗我说他要去东珑挑战一个古老的、庞大的修仙门派,我就想做这事肯定精彩刺激得不得了,结果……我不要天天呆在方寸之地看家长里短,不要天天听街坊邻里扯皮吵架,不想窝在小屋子里发霉发臭。我想要去游历,我要去捕猎,我要去搜罗奇珍异宝。”
“我有个主意,你做我的跟班吧,我带你到外面游历见世面怎么样?”
不用多说,这一家子正是隐居的于文、于江月和卫王。
入夜,于文关门下板回后院吃晚饭。
饭桌上,于江月问他:“你前几天说身体恢复了一点,可以调运一点法力了,是不是真的?”
“没错。”于文回答,“跟你们解释过很多次的,我修炼的功法有点特别。在碧穷谷大战之后,我带你们俩向东传送一千余万里到舍苔山中隐居四年,你和卫王一直在疗伤,我在炼器。
我因为修炼功法的需要,要做一件非常奇葩的事情,就是把炼制出来的六百余件法器全部收进身体,全身每一个穴道里面至少要放一件,按照功法的要求必须在穴道里连续滋养六十年整,不能掉出来,不然就要重新来过。
我的穴道里填满东西,只要稍微动一动法力,东西肯定掉出来,所以我不得不自我封闭法力成为凡人。我想反正要变个凡人,干脆过凡人的生活。出山之后花一年时间走传送阵东行三亿里来到这座城市隐居。
到前天正好满三十年,我收进身体穴道的法器滋养这么多年总算变得稳固,不那么容易掉出来。功法说明上讲,只要我不使用超过炼气期三级的力量就不会有事,以后每隔三年可以宽松一级。”
“就是说你有了一点自保的力量,不跟修仙者动手就没事对不对?”
“跟修士动手肯定不行,跟凡人打架我不怕。我的师门有传授武术技击,不是我吹牛,等闲二、三十个凡人近不得身。外面那些什么帮、什么派、什么黑道白道、什么武林高手,能在我手下走过十招的找不齐一手之数。”
“阿弟,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现在说话变得越来越啰嗦?”
“你们也发觉了吗?”于文很高兴地说,“我不能修炼,也不能剧烈运动,好在我的脑子仍跟以前一样灵敏,所以我找到了打发时间的好法子。你们别看我每天趴在柜台上睡觉,实际上那是在想事,推演修炼功法、炼器、炼丹、阵法、仙儡、飞舟、养药、制符、养兽、秘术、斗法、战术、传送……
只要是想得到的就推演变化,穷究其理,所以每天日子都过得非常充实。这样既好也不好,一天到晚都是自个在想事难得说几句话,日子久了性格会孤僻,说话会不利索,跟别人打交道会出现障碍,久而久之会与社会格格不入……”
“停,停,停!”于江月打紧打断他,“你看你吧,不用修炼可以思考事情,不觉得生活单调无聊。你再看我吧,隐居在大城市里不能修炼,不能管闲事,也没啥需要思考的事情,睁开眼睛就是旁观城里坊间凡人的种种悲欢离合。阿弟,我同跟你请个长假,我要带小卫子外出游历。”
“呃……你们本事大得很,只有你们欺负别人的份,当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用征求我同意。三十年前我决定留在这里隐居的时候并没有要求你们留下陪我、保护我呀。我自己一个人生活一点问题都没有。真的,我小时候家里贫困,记忆里经常半夜里饿醒,便悄悄爬起床到厨房……”
卫王打断他:“这些你讲过,去年讲了一百遍,今年到现在已经讲了两百遍,我早已能倒背如流。”
于江月抢过话:“别扯远,我说过的话要算话,你同意不同意?”
“你非要这样讲,我只好说你们想去就去吧。你们打算去哪里游历?”
“往西行,作为于家的长女,我想去家乡去看一看。看看父母的坟头有没有人扫墓,看看弟弟妹妹们的后代生活得怎样。”
“你去看看可以,但是只能采取彻底旁观的方式,千万不要同家里人的后代有任何方式的接触,哪怕祖坟被人刨了也绝对不能管。”
“你担心那只妖狐……她叫什么来着?”
“婴宁,她身上有很大的秘密同我有干系,甚至于她未来的生死都决定在我手里,所以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我的弱点要挟我、控制我,她本就诡计多端、阴险狡诈,更可怕的是她做事做人没有底线。世上有两种人最可怕,一种是坚持的人,另一种是不要脸的人,那妖狐是个坚持不要脸的人。”
卫王说:“宰掉她不就结了。”
“她是化形期,这个凡界里最顶端的战力,她是觉醒九尾天狐的血脉,血脉神通觉醒的情况没人知道,单对单杀她难如登天。她又极善于经营,那一带的修仙势力多被她渗透得厉害,她手上有人有资源,单枪匹马怎么跟她斗?”
“阿弟,你好像很害怕她。”
“不是害怕,而是忌惮。对付这种人不出手则罢,一出手则必杀。如果出手却没成功,被她发起疯来报复的代价过于沉重。前面我说过,她未来的生死决定在我手里,我什么都不做,耗上九百年就能把她耗死,实际上是稳操胜券的。所以没必要冒失行动,否则被她揪住弱点穷追猛打,受损失的是自己。”
“好吧,我听你的。小卫子也要听话,到那边不准惹事。”
“我听于前辈的。对了,我有件事要宣布。”
“是不是小吴大舅哥家那窝小猫真是你干的?”于江月表情夸张地问。
“呃……不是。卫王这个名字有点吓人,所以我决定改姓名叫做王卫。”
“王卫,也不错。”于江月点头,“以后叫你小王子。”
安静……
“我还是叫卫王吧。”
于文笑着问:“打算哪天启程?我好安排一下。”
“越快越好,最好明天能成行。”
“三天之内吧,收拾首尾不能太着急。”
“收拾首尾?你也打算动一动?”
“我打算换个地方和身份继续隐居。”
“原来你也闲极思动……还有件事同你商量。”
“是不是缺盘缠?”
“不愧是亲弟弟。我没啥积蓄,你是土财主,只能吃你的大户喽。呵呵,其实盘缠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缺趁手的灵宝。我原来用的火蛟剪是主人炼制仙儡的时候配套跟我的躯体一起炼制的,在我仙儡的身躯里面有双生灵晶转换阵,直接用灵晶催动。
后来我化形成人,转换阵竟然也转化成我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我用火蛟剪时能够一次持续用二十分钟而不伤身体。那年在钟离小筑,你完成任务后我让你挑一件灵宝,恰巧你挑走的是我的备用的配套灵宝。所以我想用别的灵宝同你换回来,你看好不好?”
“尽管拿去,我另外给你两枚灵晶,十枚昆灵晶,要是不够我还有。”
卫王眼红:“我也要灵晶、昆灵晶,还要法宝、妖丹、灵丹……”
于文打断它:“你要这些做什么?论打架是我姐保护你,论打交道也是她出面,你只需要做好一只宠物猫的本职,作为宠物猫你只要会卖萌就足够啦,用不上这些。”
于江月补充:“阿弟说的没错,哪怕叫你跑个腿,晶石、法宝什么的也都用不上。”
卫王默默地转过身:“聊不下去了,你们姐弟俩太欺负人。”
两天后,江文杂货铺老板曾武孀居的姐姐去世,家里养的老猫也在次日死了。办完丧事后没几天,店主曾武因悲伤过度而病倒,缠绵病榻一个月后离世。
这姐弟俩早年逃难迁来,一个寡一个孤相依为命,没有任何亲人,留下的微薄遗产全部捐给坊间做孤老善堂。
出殡之后,曾家的老邻居以及多年来很照顾杂货铺生意的人家,起床时发现床头上多了一锭十两的黄金。这件怪事一时传为城里的奇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