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县城外,霞市西面,高高的祭台上,张士贵用时而激昂,时而低沉的声音诵读祭文,突有厚重乌云飘来,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祭台下,数百人整齐肃立,最前方的李善面带哀色,勉强而坚定的站在那儿,身后站着苏定方、薛万彻、薛万钧、何流、温邦、尔朱义琛、阚棱诸将。
更远处,有千余百姓正在旁观,人人神情肃穆。
半刻钟后,张士贵诵完祭文,默默的站在一侧,李善甩开王君昊、张仲坚扶着的手,强撑着缓缓走上祭台。
并没有说什么,李善接过张士贵递来的香烛,长身作揖,久久不起。
一张张鲜活的面容在脑海中闪现,一个个熟悉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回想,而这些都将成为永久的记忆。
顾集镇阵亡将士的祭礼早在回军途中完成,当时是魏征撰写的祭文,此次祭奠,是为了李善在最后时刻携带的数百亲卫,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代县势族子弟。
尸骨已然入葬,李善伤势未愈,难以一一祭拜,才会在这儿一起祭拜。
这不会是第一次,因为李善的亲卫来源很杂,并不仅仅只是他门下。
去年李善赴任代县令,携百余亲卫,其中就有平阳公主遣派的数十人,后来又补入了李三郎、贺娄兴舒等本地子弟。
之后李高迁兵败,李善急赴雁门,以王君昊、阚棱为将,力拒突厥,迎败兵入关,一战之下,亲卫多有伤亡,之后再次从代县势族中挑选子弟补入。
今年雁门大捷前后,平阳公主再次遣派两百亲卫相助,顾集镇大战前,朱玮从日月潭挑选两百青壮北上。
随李善赴顾集镇的共计五百余人,最后连同伤员,活下来的是只有一百三十七人。
顾集镇内,共计两千九百六十七人,坚守八日,轻重伤员三百一十二人,最后随李善出城死战冲阵的残卒有八百二十七人,其中阵亡三百一十九人。
整个顾集镇,一共只活下了八百二十人,其中将近一半都有残疾,因为所谓的轻伤员,那是不能行走的,或者不能持刀的。
太惨了,太惨了。
李善双目赤红,强忍着没有哭出声,心里只在想,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祭台上的李善久久不动,下面寂静无声,不知何时起风,将李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一行人悄然而来,苏定方、朱玮侧头看去,周二郎身后是面色凝重的崔信,再后面是略显拘谨的房遗直、张文瓘、李昭德。
崔信只向朱玮略略点头示意,视线在周围扫了扫,看见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但几乎无一不带伤,也发现少了好些熟悉的面孔……
最幸运的是管理砖厂、铁矿的齐老三、周二郎,他们都没有去顾集镇,亲卫中其他的老人,崔信所熟悉的那些人中,只有王君昊、朱玮虽然有大小伤势,但终究无恙。
其余的……主管护兵的朱石榴战死了,当年护送李善从下博南下的范老三战死了,其族弟军中精锐斥候范十一被一箭射穿脸颊,虽然没死,但脸上留下了一个偌大的伤疤。
最早跟着李善的朱八左臂被砍断,曾经被李善救了一命的朱石头在冲阵时候落马,被战马踩踏而亡。
去年在马邑雪夜袭营立下大功的杜晓的左手齐腕而断,第一批正式被朱玮指派护卫李善的赵大,左腿骨折两处,站在那儿的姿势都略显古怪。
跟着齐老三来头的谭五、谭六兄弟战死在城头上,前朝跟着朱玮被募为骁果后来入东山寺的朱四叔在冲阵时被一箭射中面门而亡。
祭台上的李善缓缓转身,面容惨然,崔信细细看去,发现这位未来女婿极为憔悴,身形消瘦,步履蹒跚,只转身间,也显得摇摇欲坠。
但与此同时,崔信也敏锐的察觉到了李善另一个变化。
之前的李善像一块温润的宝玉,虽然也有展露锋芒的时刻,但即使是强行招抚苑君樟,也从容自在,即使言语如刀,却也温和。
但如今的李善形容憔悴,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闪闪,目光扫视,如若实质,令人汗毛直竖。
渐渐的,渐渐的,祭台周边,数以千计的百姓聚拢而来,即使乌云密布,天色昏暗,劲风突起,也不肯离去。
周二郎低声向崔信、房遗直等人解释道:“自塞外归来,郎君一直在霞市养伤,外人难以相见。”
“数年来突厥屡破河东,掳掠百姓,其中就数代州、忻州两地最多。”一旁拄拐的贺娄善柱叹道:“数万百姓因邯郸王而回返故土,此番殿下又大破突厥,何能不来拜谢?”
崔信放眼望去,百姓如风中小草一波一波的拜倒在地,在致谢将他们带回故土的邯郸王,在致谢那些为了护佑疆土百姓而战死在塞外的士卒。
房遗直、张文瓘、李昭德虽是世家子弟,见识不凡,甚至后两者在历史上官至宰辅,但也不禁为之神夺。
风越来越大了,李善缓缓走下祭台,李楷抢上疾步扶住好友,低声道:“崔舍人到了。”
李善转头看向崔信,嘴里却在道:“德谋兄,回京之后,小弟在霞市还有一份分润吧?”
“那是自然。”李楷有些诧异为什么这时候提起这事,他很清楚,好友看似爱财,但并不是那种将钱财挂在心头的人。
“顾集镇内,战死士卒,自有朝中抚恤,但亲卫因小弟而亡……”李善言语有些许哽咽,“霞市每月分润,还请德谋兄散之,伤者一份,亡者双份。”
李楷正色道:“自当竭力。”
崔信上前几步,扶住正要行礼的李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显然,朝中因此战而赞其名将,但未来女婿并不好受,甚至为之心伤,只看这憔悴模样与脸上那道浅浅的箭痕就知道。
当夜,李善不顾崔信的阻拦,不顾房遗直、张文瓘的劝说,大醉一场,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