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天津港出发后的一年里,寂寞透了的徐光启面对着北极星神经质的喃喃自语时,经常对自己的渺小和无知感到羞愧。一路上体会到的寰宇之大先不去说,他对皇帝的敬服也随着离开中国越来越远而越发的深刻。每一个殖民地补给点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对自己的使命感也越发明晰起来。
并不是说这些补给点多么繁华,有些地方连大明边鄙城镇也有所不如。给徐光启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各色的人种、奇怪的语言以及光怪陆离的一切,他瞠目结舌如在梦中。他在夜航中醒来时,经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以为自己离开了现实的世界,载着他的大船开进了《山海经》。
一年来,他已经写了近十万字的《西行记》,详细记载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而作为大明第一个绕过好望角的使团,他们在沿途也引起了无数好奇的围观甚至不怀好意的试探,但罗明坚把他保护的很好,并没有让徐光启直接面对沿途的挑战和威胁。
毕竟,红衣主教乃至下一步的枢机主教不是阿猫阿狗就能够与之对话的,而各殖民地的最高官员面对罗明坚的时候,基本上都不能平视他。在罗明坚没有说出“请坐”的时候,所有人只能站着和他对话。
狐假虎威数万里之后,站在甲板上看着前面引航船的徐光启知道,罗明坚的使命到此泰半结束。在这片新的土地,全新的文明面前,大明的国威,皇帝的尊严都系于自身——一个从上海县离家出走,最后娶到公主的曾经的穷小子身上。
站在一旁的罗明坚看到徐光启身体有些紧绷,笑道:“徐爵爷,不必紧张,我坚信,您给欧罗巴带来的,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你会受到想象不到的欢迎。”
徐光启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努力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颔首道:“希望如此。”
罗明坚笑而不语。其实他在圣港岛就得到了快船送来的消息:整个欧洲对于大明使团的到来,已经陷入他难以想象的状态。
罗马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在得到大量关于大明的详细信息之后,甚至下发谕令,要求整个欧洲休战,以和平的面貌欢迎东方的贵宾——足见天主教会对此次交流的重视。
最先响应谕令的是尼德兰共和国,共和国首任执政官“沉默者”奥兰治.威廉三月前被刺杀,整个尼德兰都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各个城市各自为战。如果西班牙能够遵守谕令,低地人至少能选出第二任执政官来,那就好办多了。
而正在进行安特卫普围城战的低地总督帕尔马公爵亚历山大·法尔内塞则破口大骂,写信费利佩二世要求他阻止教皇谕令,称“这是给异端喘息之机,并让英格兰的那个婊子在睡梦中都能笑醒”。
费利佩二世对格里高利十三世的谕令当然不爽,但教皇陛下本来就是借着堂皇大义给费利佩添堵,当然不能改弦更张。因此他捏着鼻子而法尔内塞回信,称他可以继续建设法尔内塞大桥以围困安特卫普,但最好不要跟守军进行交战。
神圣罗马帝国的宅男,不婚主义者鲁道夫二世第二个响应教皇谕令,因为他早就厌烦帝国无休止的起义和镇压——如果起义军响应教皇,那鲁道夫就可以过一段安生日子,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在法兰西,“三亨利战争”刚刚开启,吉斯公爵亨利一世率领天主教联盟军与胡格诺教派首领亨利.德.波旁以及倾向新教的温和派国王亨利三世正打出狗脑子。从服众的角度来说,教皇的谕令非常公平,因为停战对天主教不利——此时的吉斯公爵势如破竹,亨利三世顾此失彼。因此全欧洲的舆论认为教皇陛下的谕令不分敌我,是非常公正的。
除了这些主要战争,全欧洲各大领主之间的械斗也都停止了,有钱有势的都到里斯本去看东方来客,没钱没势的也都屏气凝神,全欧陆都在期待神秘东方来客的第一次亮相。
万历十二年九月初七,大明使团到达里斯本。里斯本港的码头上,数千人穿上节日的盛装,终于在暮秋的寒风中等来了远处那数抹帆影。
随着帆船的开近,整个码头暴起一阵阵欢呼声,各种语言的喧嚣直达天际。西班牙的费利佩二世、葡萄牙的费利佩一世(按:这指的是同一个人)的特使安东尼奥.佩雷斯对身边的德尼亚侯爵弗朗西斯科德·桑多瓦尔·罗哈斯笑道:
“侯爵阁下,我个人认为,对于一个来访的东方伯爵来说,这欢迎仪式有些过于盛大了。”
德尼亚侯爵摸了摸嘴边的小胡子,微笑着回答道:“我想,即将再次破产的陛下还是对赛里斯抱有一定的幻想,里斯本如果能成为东方商品的中转站,那我们就有希望还上那些高利贷了。”
宫廷顾问安东尼奥·佩雷斯无言以对,只能站在那里苦笑。德尼亚侯爵又接着说道:“你听说过最近里斯本流行的谚语吗?”
佩雷斯表示愿闻其详,德尼亚侯爵眯起眼睛笑道:“贵族餐桌上,餐巾比酒菜还多。”说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佩雷斯面对这毫无笑点的笑话无语,认为侯爵阁下对自己的发小费利佩二世有一种恶趣味,仿佛始终能从费利佩二世糟糕的经济状况中得到无穷的乐趣一般。
他只好转移话题道:“我想,在东西方的航路上,现在只有陛下的帆船——如果陛下愿意,他想在哪个港口收税都是可行的。”
德尼亚侯爵不再发笑,他的面孔变得严肃了:“您也许说的没错,佩雷斯先生,但是赛里斯可以选择不与我们贸易。你能把它怎么样?毕竟,到达赛里斯的教廷使团成员无一例外,都说赛里斯对欧罗巴的商品没有任何需要,他们比我们富有的多。”
“如果仅仅依靠香料这种日常消耗品,我们抽不了多少杜卡特,而国王已经欠了二百八十万了。”
佩雷斯张嘴想反驳德尼亚侯爵,但侯爵打断他道:“他们开始下船了,该我们出场了。”
伴随着一阵喧闹,承载着大明使团团长的第一艘大帆船停靠在码头上,一个铺着红色地毯的长长踏板连接了甲板和码头,大明使团终于露面了。
首先出场的是站在甲板上的两排锦衣卫,他们手持绣春刀,身着礼仪铠甲。凤翅盔,胸口金光圆护,腰间猛虎兽头,大红倒三角“吊鱼”战裙插入腿裙之间,令这些身高六尺的大汉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生光,威风凛凛。
他们走下船之后,在码头上列好两列纵队。其后出场的就是手持龙节的徐光启及使团成员。码头众人见领头的徐光启头戴七梁进贤冠,其上笼金貂蝉,身着赤罗升蟒袍,革带佩绶。手中龙节通体以黄金铸就,龙首居于上端,其下丝绸垂带两条,并有牦牛尾三簇垂下——二十五岁的伯爵手持节杖站在甲板上一亮相,顾盼之间,自有一派中华上国的从容气度。
大明仪仗兵和使团成员的出场,让整个码头一下子安静下来。身穿长筒袜,灯笼裤子的绅士和紧身上衣,钟形裙子的女人们不约而同的闭上嘴巴,用充满嫉妒的目光盯着他们。
先不必说亮瞎眼睛的徐光启和其随员,仅仪仗兵行动之间,人们也能看到他们战裙之内的裤子,都是光滑且闪烁着特有光泽的衣料。而即便在码头上看热闹的贫民也知道,那是只能镶在女士裙边、帽檐以提升整个衣物档次的奢侈品,丝绸!
“赛里斯!赛里斯!”突然,一声高喊打破了沉寂,码头众人随之齐声高呼赛里斯,让徐光启静立在那里莫名其妙,不知道这算是一种什么仪式。紧跟在他后面的贴身护卫刘承禧见他停下,连忙也跟着停下,使团众人也都停下脚步。
站在使团后面的红衣主教罗明坚见徐光启不明所以,连忙分开前方众人,走到徐光启身边说道:“伯爵阁下,这是里斯本的居民对您的到来表达欢迎之意。您不必理会,这个......我想这种欢迎仪式与我朝的堂皇礼仪相比,有些那个......那个奇怪。请继续走吧,我想,站在你对面的应该是德尼亚侯爵阁下和国王特使佩雷斯先生。”
徐光启定了定神,将手中的龙节握的紧了些。他不再看向周围那些奇装异服的围观群众,在一众随员的护卫下,正式迈出了两大文明交流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