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五年八月初,正是初秋进补的节令。京师顺福羊肉庄的大堂里,进来了三位衣着打扮不俗的年轻人。
“客官您里面请!”
“公子三位,雅座哦~”这店小二也不知是哪个地方人,迎宾后对着柜台方向的一声高喊之中,那个“哦”字高高的挑上去,婉转高亢,如同唱歌一般,让沈懋学的嘴角就带出笑来。
他笑着对身边人道:“岱舆兄、长卿兄,愚兄就欢喜这饭庄羊肉地道,今日咱几个在此共谋一醉。”
沈懋学口中的岱舆兄,乃张居正次子张嗣修。万历五年的会试高中后,取号岱舆。
而另一位长卿兄,则是明末五子中的怪才屠隆。屠隆字长卿,号鸿苞居士——除了字正常些,这名和号在后世人看来简直是故意搞笑一般。
沈懋学今天请张嗣修吃饭,就是为了照顾朋友屠隆。这屠隆好游历,博学且精通曲艺。他曾经编导过一出戏完全没有曲子,正是后世话剧的雏形——在当时帝国北方,他的名气还要高出汤显祖一些。
这屠隆也是今年的进士,和沈懋学两个同科,不过是个三甲,按理要选官外放。然而屠隆这厮才学虽高,家中条件也好,却是个典型的风流才子,超级渣男,专门勾结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的那种——没错,这厮还是个双插头。
他入京之后,短短半年工夫,在京师已经有了三个青楼相好,和一个侯爵夫人暧昧,并蓄养了两个**。跟他一起来参加丁丑会试却没中的汤显祖曾经赠送好哥们诗两句:“岂有妖姬解春姿,岂有皎童解咏诗。”将其放荡至放纵的性情暴露无遗。
明代到了后期,淫风甚炽,是一个“承平日久,民佚志淫”的乱时期。从帝王公侯到文武百官,从文人墨客到贩夫走卒,从春药秘方道春宫画册,从歌姬成群道青楼满布——民间充满了***和个人主义放纵的思潮,这也为出现李贽、罗汝芳、王艮等思想家的出现奠定了社会基础。
屠隆因为在京师相好太多,因此不愿意外放州县,磨磨唧唧的不去吏部选官,挖门盗洞的想留京观政。因为和沈懋学关系较好,就拜托他走一走张嗣修的门路,毕竟总理家衙内还是同科,这关系不用岂不是傻子。
......
沈懋学在丁丑科因得到了秘密资料,加上确有才学,高中了头名状元。而张嗣修在本科也高中榜眼,二人执本科牛耳,都被选为庶吉士,授翰林编修。张嗣修的哥哥张敬修,就是前文的张嗣文却名落孙山——此也可为张居正并未操纵丁丑会试的佐证。
丁丑科因为朝廷要变法,推迟了两个月,到了四月份才开考。张居正作为变法总理大臣,担任阅卷主考乃应有之意。张四维作为皇帝代表,担任了副考。
因张嗣修参与了本科殿试,张居正在未糊名的情况下就避嫌了。张四维带着九卿大员累个臭死,排出名次张嗣修本为二甲首位。朱翊钧览名单后,因要明示皇帝对张居正优容之意,将张嗣修名次提到了榜眼——三甲不用再考庶吉士,直接列位翰林编修。
同行三人中,屠隆名次虽然低,但此际文名已经显于天下,因此三人算是身份相若,在一起小范围吃饭并不违和。
三人进了顺福饭庄楼上雅座,伺候的店员给支上京师最近风靡的涮羊肉火锅,又配了些青菜豆腐,芝麻酱碟。沈懋学拿起长筷子,指着火锅道:“岱舆兄,在家常吃此味乎?”
张嗣修和他哥张敬修性格不同,为人有些风趣,闻言笑道:“此九卿之味也——如今也成百姓之所好。”
沈懋学和屠隆听了讶然,心道这张嗣修知识都学杂了,沈懋学乃笑道:“愿闻其详。”
张嗣修笑道:“此为‘击钟列鼎而食’的变种,‘大丈夫生当五鼎食’,而天子食九鼎也。”
沈懋学两个听了,都抚掌大笑。屠隆道:“岱舆兄解释的妙!还别说,听你这么一说,这铜锅子看着格外顺眼起来。哈哈!请,请!”
三人边吃喝边谈话,首先讲到的就是朝廷即将颁布的变法大诏。
张嗣修虽然在张居正身边能受到些熏陶,但张居正日理万机,在儿子的教育上花费的时间却不多,顶多给改改练笔的八股文章,顺便出出在朝廷中积蓄的压力。
因此张嗣修连张敬修的情商都不如,虽然觉得卖弄有些不妥,但难得在同科面前显摆一番,就打开话匣子道:“家父虽然回家时不与我们讲述朝政,但最近几天和幕僚聊得多,我还真听到点。”
见两人都停著认真听讲,张嗣修笑道:“本月十五日,大诏将颁——变法大略已经定了。”
“听家父讲,这变法大诏竟是皇上亲自起草,翰林、侍从等不过稍加润色,第一段先讲大略——述百年远景;第二段讲规划——分五十年、三十年、十年、五年将变法大政筹划明白;第三段才讲今明两年——将先从田、兵、邮、马、船等方面着手变法。”
沈懋学和屠隆听了,目眩神摇,沈懋学感叹道:“今上真可谓是大其心,大手笔也!也非令尊这样的经天纬地的大材,才能将皇上的筹划实现!”说完,还夸张的竖起拇指。
张嗣修听了,心下有些得意,随即压抑住了。笑着对屠隆道:“长卿兄有意留京,还真的有机会。”说到此处压低声音道:“明年京官会出来不少空缺——我只知道这些。”
沈懋学见张嗣修点破了这顿饭的用意,心下虽略感尴尬,却紧接着这个话头道:“选官司主事那里岱舆兄可能说上话?若方便却助长卿一把。”他知道屠隆很难张口,就将这人情揽上身,算是自家欠了张家一次。
张嗣修乃相府衙内,当然听得出沈懋学承诺了张家一个人情,眉头皱都没皱一下,就笑道:“这有何难?谭子理总要给愚弟一点面子——这事情你放心好了。”直接将这事情也记在沈懋学身上。
两人这番勾兑,其实是张家对沈状元未来的一点小投资,屠隆这当事人在边上,却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他一个三甲除非像海瑞那般逆天,顶天就干到四品,对张居正家来说,有什么价值?
沈懋学心里有数,此际又听张嗣修将新任天官谭纶直呼其字而不称号,心内暗自咋舌,对张居正家的煊赫威势理解又深了一层。
正事谈完,就可以扯闲篇了。三人又讲了些丁丑科的试题,屠隆就说这题都能猜出来,无非就是变法——可惜我虽然押中了题,也没干进二甲,这届妖孽太多。
沈懋学若有深意对张嗣修道:“岱舆兄,你家里大哥此科没中,你却先中了,令尊没收拾他?”
张嗣修听了笑道:“这科场之事,哪有包中的道理!家父也不会因为这事怪我二哥。”言语中点出来,张敬修在家行二——他们前面还有个大哥,没养大。
屠隆接过话头道:“岱舆兄,你家兄弟几个因何在今年改了名字?可有什么说法?”
张嗣修听了,笑道:“哪里有什么说法,此家祖所定也。因某先中了,我二哥和弟弟们都范‘修’字了也。哈哈!”说完,得意无比。
原来,今年春天,张居正老父生了一场病,来信京师跟张居正谈及江陵张氏宗族事。
张居正家因属军户,爷爷张镇曾为辽王府侍卫,被小辽王酒醉时灌酒致死——这也是张家在辽王事败后,花了少许钱财即夺占了辽王府、地的前因。
张居正爷爷死后,张家在张居正读书显达之前,不过勉强温饱之家,因此按族谱字表起名等事也有些粗陋。
张居正父亲大名“张文明”,自己给张居正长子起名却叫“张嗣文”,孙子的名犯了祖父的讳,张文明当时没过脑子,现在却又跟张居正说这会被人笑话。
因张居正为长子,承宗祧之人,张文明信中的意思是让张居正重编本支字表,从张居正下一辈开始就正规些。张居正学究天人,本不在意这个,但大不过一个“孝”字去,没奈何将自己现存的孩子名字都改了,又重新编了字表。
又因次子高中,朝廷已经给“张嗣修”三个字刻上了进士题名碑,没法再改,张总理没奈何将次子名字里面的“修”字拿出来编进了新字表。
如此以来,张嗣修的大哥张嗣文就跟着弟弟原名里面的“修”字调整了自己的名字,改名张敬修——张居正的意思是我根据你们爷爷的意思,恭敬的把本支的字表给“修”了一遍——张嗣修的弟弟们张懋修、张允修等在名字末尾也都用了“修”字,表示老张家从这一辈子开始重修家谱。[注]
张嗣修最得意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因为他先中了进士,就此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能在张敬修面前吹一辈子。沈懋学和屠隆两个见他兴致高,又围绕着张居正家吹了几句。
沈懋学毕竟状元,虽然被引为张党——但也不能太丢份了。因此,吃了几筷子羊肉之后,又指着火锅引出话题道:“听说彰德府上奏朝廷,轸灭安阳‘鼎明’伪朝,不知那伪帝可用‘九鼎’食乎?”
张嗣修听了,噗嗤一声笑道:“不过一民变,而乡下愚民徒惹人笑耳。彰德府和安阳县却大张旗鼓报功,听说皇上对造反的没怎么生气,对安阳县加收修河钱,激起民变则颇为恼怒,据说要派钦差去查。”
沈懋学听了,吸一口凉气道:“这两年派出去的钦差,基本没有空着手回来的,至少要都拿着一顶官帽子还给朝廷,坊间都传督察院内部每天要拿下多少官帽子有考核指标——可真?”
张嗣修听了摇头道:“钦差查办差事,不过实事求是而已,还能罗织罪名不成......”
说没说完,就见门口一个身上穿着葛袍,带着一块童生方巾的后生探头探脑的向内张望,张嗣修就住了口。屠隆站起身问道:“小兄弟有事?”
那后生红了红脸,小声道:“侬是张总理家二公子?阿拉有安阳县违法虐民的证据,您能帮我递给钦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