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化皇城遇袭,在安南可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而随着北海军的大船在顺化港外停泊的时间越来越久,相关消息也如同插上了翅膀,顺着驿道向着承天府各地以及南北两侧的广治府和广南府迅速传播。就在顺化皇城遭到炮击的四天之后,在距离顺化两百多里的会安城内,一群来自浙、闽、粤的中国商人不约而同的离开家门,聚集到了秋湓河畔的洋商会馆。从前明万历年间开始,随着会安港的兴起,中国东南沿海的华商掀起了赴越贸易的高潮,由此也带来会安华人社区的形成。到了十七世纪中期,会安“大唐街”上的华人群体已经颇具规模。这其中既有南下淘金的闽粤浙商人,也有在明清变革之际南下避难的明朝遗民。早期的会安城里以中国人和岛国人最多,等德川幕府颁布海禁之后,南洋各地的日本町迅速衰落,而前来会安贸易的华商人数却日渐增长,大唐街的规模也随之膨胀。十八世纪早期,安南有两大贸易港口,分别是北方红河口岸的宪南和南部的会安,其繁荣兴盛连身为都城的顺化也比不了。然而自西山起义后,商业坏境遭受了严重破坏。十五年前,郑氏军队与西山军在距会安北部二十里的锦沙展开大战,之后会安又在旧阮、郑氏和新阮之间几度易手,饱受战乱之劫。眼下会安城内的很多房子都是西山朝建立后新建的,然而街巷中依然可见断壁残垣,以及用稻草和竹子搭的栖身之所。小雨纷纷中,天后宫前的青石板庭院被清扫的一尘不染,如同一面大镜子,倒映着四周的花树屋舍。院中东厢的议事厅内,一名来自福州的商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带着文字图案的白色小扁盒子,打开之后,从里面取出一根火柴,然后将红色的火柴头在盒子侧面的黑色条带上一划,“嚓”的一声,火柴顿时就着了起来。“诸位,此乃北海镇所造之物,名为火柴,引火顷刻之间,甚是方便。时下在江南的卖价是一千两百文一盒,每盒一百根。”“嚯~~”议事厅内的海南商人和广东商人眼珠子顿时掉落一地,纷纷起身围过来细看,几个本地从事海贸生意的华人更是满脸的好奇,霎时间,屋子里的众人操着闽粤方言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林老兄巴闭啦,你这系跟北海镇做过桑意?”“利共糗啦,林某怎会有那路子。这系在上海县的‘黄升泰’买的,当时就是图个新鲜。据说京师的达官贵人时下都用此物引火,已经没人用火石火镰了。”“这东西好系好,就系太贵啦!”“系啊系啊!12文钱一根,这哪是引火,简直就是烧钱的啦!”另一名来自广州商人神秘兮兮的低声道:“诸位老兄有所不知,柴某听十三行的人说,此物甚得西洋人喜爱,卖到欧罗巴,一盒至少是五枚银元。”天公伯!几个会安本地的闽南籍商人纷纷张大了嘴,心想这要是进上百十盒卖给本地的佛郎机人和荷兰人,还倒腾什么大米木材啊!要是能装上半船运到会安,转手就是白花花的银子。“林某曾听闻,自去岁朝廷丢失宁古塔等地后,那北海镇已经将关外的人参货源控制了大半。如今闽粤参货稀少,若是能搭上关系......”一名老者打断道:“林兄慎言!吾等虽是以海贸为生,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碰的。那北海乃是朝廷反叛,去岁还曾兵临大沽口。如今他们攻打顺化,更是与阮朝成了大敌。若是此时找他们,一旦被官府查获,恐怕会有杀身之祸。”“系啊系啊,于老所言甚是的啦!某曾听人传言,那北海镇的头目系前明之后,据说还是赵王的后代。”一名广东商人讶然道:“啊?!那不就系偶们惠州的吗?”“哦?王兄快给我们说说。”“想当粗......”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到了晚间,洋商会馆中商人们的议论,很快就经有心人传到了两拨人的耳朵里。会安本地的官府自是不必说了,他们立刻将关于北海镇的传闻整理成文字,派人送去了顺化。不过对本地的另外一群人来说,北海镇的传闻无异于晴天霹雳。“你说什么?赵王的后人?!”在大唐街上一家名为“联昌记”商号的后宅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听到儿子的话,顿时就愣住了。他呆立片刻,起身急匆匆的便出了花厅,让正坐在饭桌旁等待开饭的一家老小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老人走到自己的寝室,打开一口樟木箱子,从最底下翻出了一个木匣。老人将木匣放到窗前的桌案上,打开之后,又揭开包裹着的层层黄缎,最后露出了一根华丽精美的金簪。簪子的簪头为镂空金凤,用累丝手法层层堆叠,凤凰腹部、翅膀和尾部上的金丝更适合细密繁杂,头、颈则是用薄薄的金片捶揲而成,连脚下的那朵祥云也是用金片堆叠镂空做的,显得极其雍容华贵。虽然这根金簪因为存放太久,变得有些发乌,看上去已没有那么金光灿灿,可这做工却是天下独一份,不减奢华。“一百二十年了,两个甲子......”老人喃喃自语,眼中渐渐湿润。“父亲,您这是怎么了?”老人的小儿子叶成相推门走了进来,看到父亲连饭都顾不得吃,心里不免有些担心,于是过来看看怎么回事。“成相,你坐下。爹有话跟你说。”老人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随后沉声道:“你可知我们叶家为何会在会安扎根?”叶成相心说刚才饭桌上不过是说了两句北海镇,怎么父亲又问起这个了?不过他还是正色道:“父亲以前讲过,明清鼎革之际,高祖不愿仕清,又恐清廷加害,这才让曾祖携家南渡,落脚会安,以求子孙平安。”“唉,那只是你曾祖当年怕给家中惹祸才这么说的。我之前也曾对你大哥讲过,可他......唉,如今你已过弱冠,为父也该将那桩旧事跟你说了。”叶成相心头一跳,感觉父亲要说的事很可能和刚才提到的北海镇赵王有关系。果不其然,父亲接下来所讲述的旧事,听的他心惊肉跳,不住扼腕叹息。然而令他更加意外的,则是家族墓地中那座大墓主人的真实身份。老人说了半天的话,也是有些累了,喝了口茶,指着桌上的木匣道:“你明日安排一下,带上这个坐船去承天府。”叶成相目光一凝,愕然道:“父亲您这是要让儿子去找北海镇的人?可那赵王若是假的呢?”老人想了想,摇头道:“大清入关以来,打出‘朱三太子’旗号的我倒是听说过,冒充赵王,一个藩王宗室而已,他图什么?”“我叶家帮他保守了一百多年的秘密,如今也该有个交待了。”老人原本古井无波的脸上转而露出愤恨之色,看着叶成相道:“八年了,这大唐街上各家商铺,谁没有亲人死于嘉定?别人我管不了,但是你大哥一家不能白死。此仇不报,我叶占荣无颜面对叶家的列祖列宗!”窗外,雨下的更加绵密,河上吹来的阵阵凉风将院内的竹子吹的不住摇曳。话说阮文和和性泉那天回去向太师裴得宣复命后,裴得宣和其他的文武大臣被北海军的咄咄逼人之词给气的够呛。此时的西山朝政权南打旧阮,北拒满清,一个个狂的不得了。在经历了最初失败的慌乱后,也慢慢醒过味儿来。就算北海镇的船再大,大炮再凶,可炮弹总有打光的时候吧?那么下一步是不是得登陆了呢?据阮文名和性泉在雷神号上的所见所闻,裴得宣得知北海军的人马一个个身材魁梧,大都操着北地口音。得知这个情况后,裴得宣就更不着急了。“哼哼,我安南素来是烟瘴之地,北人来者,十之往往仅存四五。本太师就跟你们耗下去,看谁最先扛不住!”从伏波将军南征交址开始,制约中原王朝对西南边疆治理和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从来都不是兵员和官吏问题,而是令人闻之色变的瘴气。不仅人会中瘴病倒,甚至连马也会染病死亡。之前孙士毅领兵出征选在秋冬之季,也是因为边境地带瘴气消退。而在清缅战争中,水土不服和瘴气所造成的传染病是清军后期厌战的主要原因。虽然说南方各路的瘴气都是清明节后发生,霜降节后收藏,但是安南南部的瘴气与别处不同,可以说四时不绝,尤其以冬天、春天为最厉害。多瘴的地方大都是山岭堆叠,树木稀少,雨淋日晒,气候湿热,很多河流溪水不是绿的,就是红的。而裴得宣依仗的就是这个,他和其他西山朝文武一致认为,只要北海军敢登陆作战,西山军就一路向西撤,诱敌深入,到手对方肯定会因为水土和瘴气的问题失利,己方就可以抓住时机,反败为胜。然而裴得宣不知道的是,满清对瘴气无法应付,可北海军门儿清啊!在之前南下的路上,洪涛和他手下的医疗队成员对所有人都反复强调,所有人上岸后绝对不许喝生水,绝对不许吃生冷食物,违者将视同违反军纪。不就是蚊子引发的疟原虫感染么,那都不叫事。洪涛为此次南下准备的最大“法宝”就是--青蒿素,当然了,像什么奎宁、氯喹、乙胺嘧啶也准备了不少。虽说士兵们这些天上不了岸,船上也挺热,可雷神号上有制冰机,消暑降温不在话下。虽说有个别人因为贪凉吃坏了肚子,几片消炎药或是止泻药就全部搞定。两天后,因为西山朝没有答应北海军的条件,于是邓飞命令雷神号上的两门d30继续对顺化皇城展开炮击。在无人机的配合下,接二连三的爆炸将阮光平的皇宫炸的一片狼藉,各处殿宇化为废墟,连皇城外墙都被炸塌了好大一截。与此同时,北海一号、二号也向着渜海口--也就是后来的顺化汛口靠近,意图通过海口,进入海堤与陆地之间的泻湖。就在此时,一条小渔船突然从泻湖内驶出,随即被北海一号派出的快艇拦下盘查。船上的人自称是从会安来的唐人,姓叶,年纪二十出头,带着两个手下。此人反复申明,他有关于赵王爷的重大秘密,要求见北海军的领兵将领。邓飞、王远方和洪涛得知后,都感到十分好笑,心说“赵王爷”最大的秘密就是他是个西贝货。不过鉴于那个姓叶的年轻人苦苦哀求,三人不免又多了几分好奇,于是便让海平之将人送过来。两个小时后,叶成相便坐在了雷神号的那间会议室里,好奇的四下打量。不多时,门开了,一个身穿白大褂,戴着眼镜,面白无须的瘦削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警卫。叶成相急忙起身,见对方面带微笑道:“你好,我姓洪,你怎么称呼?”叶成相急忙一揖到地,躬身道:“小人叶成相,字治方,祖籍广东惠州。家祖是永历四年从广东渡海来此,现居会安大唐街。”“大唐街?那是什么地方?”洪涛随即让对方坐下说,又让人端杯水来。等叶成相简单的将会安大唐街介绍了一下,洪涛脱口道:“哦,唐人街啊。”叶成相愣了一下便道:“大人这么说也对。”闲话扯完了,洪涛便直奔主题:“你找我们有什么事?”“不知赵王可在?小人此次是专程前来拜见赵王。”洪涛微微摇头道:“没来。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就行。”叶成相想了想,正主没在,那件事自然不能说。不过他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于是犹豫了片刻,突然起身,还不等洪涛身后的卫兵阻拦,叶成相“噗通”就跪了下来,拱手道:“叶某受会安数千唐人所托,恳请大人为我等主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