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的扬州早晨,人最多的地方就是茶肆了。
这个时期,有名的茶肆有数十家之多,遍布城内城外。这些茶肆或是古朴,或是精美,有的干脆就设在花园里。也有的茶肆则临河建室,开窗远眺,占湖山之胜。所谓楼台亭榭,花木竹石,杯盘匙箸,无不精美。
因为烹茶多用泉水、湖水、运河水,所以茶水喝起来清香甘洌。各家茶肆都有各自的特色点心,比如双虹楼的各式烧饼,二梅轩的灌汤包子,文杏园的淮饺等。至于肴肉和烫干丝那更是不可缺少。
这些茶肆里,又分荤茶、素茶之说。所谓的荤茶就是除了茶水之外,还兼营各式点心;至于素茶,那就只卖茶水了。
旧城辕门桥边的二梅轩茶馆里,贾旺正坐在一处靠窗的位置吃早茶。一个大子的龙井、一屉灌汤包子外加一小碟的烫干丝。
作为一个牙人经纪,贾旺最近的生意还算不坏。夏收以后,河南多地接连发生旱灾、水灾,一些农民纷纷从卫辉、彰德、怀庆、开封等地逃难到苏北;为了换回一口粮食,很多河南流民都开始卖儿卖女。
每到这种时候,对于贾旺这从事人口买卖的牙人来说,就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们会北上淮安、徐州、甚至去开封等地,从那些被鬻卖的四、五岁的小女孩中挑选姿色甚佳之人,带回扬州再转手卖给那些豢养瘦马的人家。一个女娃在徐州从流民手中买下不过一两吊钱,带回扬州可以卖到八到十吊;一次倒手七八个的话,收入还算不错。
贾旺觉得自己是在做善事。要知道遇到大灾之年的话,这些女娃往往会变成流民口中的食物。自己把这些孩子从饥饿中解救出来,带回扬州培养;若是姿色出众,聪明灵巧的,那日后卖给富豪之家做小妾,自然是锦衣玉食,衣着无忧。
贾旺吃饱后,也不急着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形扁木盒,小心翼翼的打开后取出一根白色的卷烟;又找邻桌的人借了火,美滋滋的抽了起来。
“贾二,你这是发达了!连天香烟都买的起哦。”邻桌的一个中年人打趣道。现如今这卷烟在扬州越来越出名,很多盐商和官绅都在吸食卷烟。只不过因为价格太高,平常老百姓还是抽旱烟。
“马马虎虎了。昨天带了一个北地来的老爷去挑瘦马,这烟是那老爷随手赏的。”
“好家伙!真有钱。你那生意做成了?”
“没有。”贾旺摇摇头,继续说道:“那老爷出手倒是阔绰,可惜看了七八个都不太满意。”
“你带着去谁家了?”
“河东的李家呗。”
“李家的都看不上,他想要啥?天上的嫦娥吗?”
“谁知道这些北方来的老爷什么趣味!”
从前天早上起,一个消息开始在扬州城内的茶肆中流传,几个从北方来的富商打算买瘦马回去做小妾。
消息一传出,到了前天中午,几个牙婆经纪就已经查到了那几个富商在拱辰门外的住处。一打听才知道这宅子竟然是海商沈敬丹的,现在住着几个从直隶来的大富商。
贾旺是在昨天上午找上门的。原本以为只是一个人要买,谁想到竟有五、六个人都要买,而且每人都说要买七八个带回去,做妾、做厨娘、管账的都要。
贾旺在和一个姓赵的老爷说话时,听对方说话的语气像是个旗人大爷。而且谈话时,那赵老爷拍着桌子上的一沓钱票,一脸狂傲之色;那意思就是爷不差钱。
扬州这里皇帝南巡来了六次,旗人的做派贾旺也见了不少,这位赵老爷一看就是第一次来扬州的雏儿,也不知道是那家不长眼会派这么一位出来办事。不过这位赵老爷官话说的一点毛病也没有,言语间还暗指了自己的旗人背景。
贾旺趁对方转身的时候瞥了那沓钱票一眼,发现那最上面的一张钱票是本地钱庄开出的三千两即付票,不由大为放心。再说了,到时候选好了人,您不交足了钱是别想带人走的。
于是他便拍着胸脯跟那赵老爷保证说,自己这边的姑娘都是姿色一等一的,绝保老爷们满意。
谁知他下午带人去了城外的河东李家,那赵老爷一连看了七八个一等的都不甚满意;最后居然对一个二等的姑娘表示出了一点兴趣。
想到这里,贾旺十分不屑,暗自腹诽道:“这些旗人真是没见识。放着一等的姑娘不要,偏偏看上个二等的。那个山东丫头有什么好?身高脚大,除了会扒拉算盘珠子记个账,琴棋书画偏偏一概不会。”
他正琢磨着下午去谁家的时候,忽听茶肆门口传来一个大嗓门女人的声音,侧头一看,却是同行陈牙婆。
“人哪?!我等了半天,跑堂的呢?”
“来喽,来喽。呦,是陈家的,今天又是带回家吃?您要点儿什么?”
“一屉汤包,一碟肴肉,一份烫......不,来份煮干丝,再来个蒸饺。”
一旁几个正在抽烟喝茶的客人听了,嬉笑着问道:“陈牙婆,你发财了?”
“哪有,昨天带个北地的富商去几家看瘦马,一天下来跑断腿。还好人家老爷看我辛苦,多赏了几吊钱罢了。”
“难怪了,我说今天不吃烫干丝,改鸡汤煮干丝了呢。”
“挣个辛苦钱罢了。”
贾旺一听就明白了,他和陈牙婆忙活的都是一件事,看来竞争者不少啊!他急忙将手里的烟屁猛嘬两口,随即扔在地上。起身叫过伙计会了帐,转身从茶肆侧门出去了。
“那不是贾二吗?”陈牙婆等外卖的功夫,看到了贾旺的背影。她知道对方也在帮着那几个北地富商买瘦马。这种事属于“脚快有脚慢无”的生意,张罗半天最后没挣到钱的有的是。想到这里,陈牙婆冲着跑堂急忙喊道:“好了没有?你快点啊!”
拱辰门外的宅子里,赵新正在和沈敬丹谈事。这位沈老板一大清早就跑上门来,肯定有急事。
“赵东家,您可要救救我!”
“沈老板,出了什么事?能帮到的我一定尽力。”
“唉!”沈敬丹长叹一声,跟赵新说了事情原委。
盐商汪家又逼上门了。这回那个汪老爷不再要阿全了,而是盯上了卷烟生意和沈敬丹的小女儿阿玉。
这位汪老爷名叫汪敬陇,自从巴结上和珅的管家刘全,他一把就孝敬了对方五万两银子。除此以外,他还向和珅孝敬了一批礼物,用于乾隆的万寿节贺礼。
鉴于汪老爷如此懂事,前一阵刘全来扬州的时候,很给面子的帮着对方站了一次台;话里话外间表示出汪敬陇是和中堂的人。这一下,汪老爷更抖了!
前些日子他听说沈敬丹回来了,一直就想找机会收拾他。可巧前天沈敬丹的小女儿阿玉带着侍女去法海寺上香,正好被汪老爷撞上了,结果惊为天人。
大女儿我要不到,小女儿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手下人于是伪造了一份两万两的欠条,昨晚便找上沈敬丹一番威胁;如果不同意的话,就要去甘泉县县衙告官。清代的扬州城分属江都、甘泉两县管辖。旧城的西半边与新城的南半边归江都县,而旧城的东半边和新城的北半边归甘泉县。沈敬丹家在新城北边的东关街一带,归甘泉县治下。
如今汪家成了和中堂的走狗,沈敬丹即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难以对付,所以一早就找赵新来了。
赵新听了,沉默了半晌。这事儿他不是不帮,而是考虑怎么帮。收拾一个盐商根本算不了什么,不过眼下正在筹划瘦马的事,突然横生枝节,对后面行动的影响实在不好预料。
想到这里,赵新便问道:“沈老板,办个盐商实在不叫事。不过你家里怎么办?”
“在下在衙门里也是有些关系的。只不过那汪家如今气势正旺,县衙上下也不敢得罪他。”
赵新起身在正堂里转了几圈,突然问道:“汪家很有钱吗?”
沈敬丹道:“虽然比不上布衣上交天子的江家,但在运商里也是巨富了。”
赵新道:“运商?”沈敬丹见赵新不明白,随即做了一番解释。
清初盐法沿袭明制,但领取盐引须凭窝根引商需向官府缴纳银粮以取得政府划给的一定范围的销售区,官府给予凭单,称为窝根。商人凭此对引地有永业权。
而所谓的运商,就是没有窝根,要先向窝商租取窝根,缴付“窝价”后才能从事贩盐生意。而自康熙朝开始,清廷盐运使衙门便在运商中选择家道殷实、资本雄厚者指名为总商。之前说的江春便是如今最大的总商;除此人之外,黄家、马家、程家、鲍家都是总商。
赵新听完点了点头,继续问道:“眼下汪家的家里能有多少银子?”
沈敬丹一愣,答道:“这我可真不清楚,不过几十万两总是要有的。”
这年月扬州盐商的钱一般都不放家里,除了子孙银之外,大部分的资金都要拿出去放贷。每年百分之三十的高利贷收益多香啊!
乾隆三十七年,清王朝处于极盛时期的户部存银也不过七千八百余万两,可扬州一地上百家盐商的家产总计就超过八千万;连乾隆都会发出“盐商之财力伟哉”叹息!
历史上,正是因为清廷对扬州总商的极力压榨和不停的捐输,曾经每年伙食费高达三万两白银的江春,最终在乾隆五十四年于贫困潦倒中黯然辞世。
赵新又低声问道:“沈老板,你说汪家会把银子藏在家里什么地方?”
沈敬丹看向赵新,颤声问道:“啊!赵东家....赵大人,你这是打算?”
“对,既然要做,就要做个全套十足!否则官府很容易怀疑你买凶杀人。”
“赵大人,你打算怎么做?”沈敬丹心一横,咬牙说道。
“你先稳住汪家,就说要跟夫人商量一下,再找个黄道吉日。左右不过这几天,我顺手就帮你办了。记得,要帮我画一份汪家宅院的地图来。”
沈敬丹一想,这事容易,都不用找人,他自己就能画出来。于是连忙点头答应。
眼见麻烦事能够解决,沈敬丹心也落回了肚子。他在赵新这里吃过早饭就匆匆告辞离去。而赵新等人今天还要继续选“瘦马”之旅。
“我说,我今天能歇歇吗?昨天看了一天,还得装模作样的,实在太累了!”丁国峰才看了一天就扛不住了。
“不行!”
刘铮也跟着抱怨上了:“赵总,赵东家,你说现在的女孩怎么都要裹小脚啊?我昨天看的那几个全是自己走不了道儿的,出门都得有人扶着才行。而且,我太奶奶就是小脚,小时候我可见过。一想起来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要人命啊!”
“忍着!”
王远方问道:“咱们还得看几天?”
赵新向鲁寿山道:“你们这两天记了几个地点了?院子周围情况都查清楚了?”
“五个。已经查清了三个,剩下两个今天徐大用去查。”.
赵新听完,对众人说道:“再看两天,大后天夜里行动。”
刘铮哀叹道:“啊!还要看两天啊,我非得看出针眼不可!”
“行了,就是看个鞋尖而已。你想看人家小脚还不给你看呢!”
一旁的吴思宇和刘思婷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完全不理会这边的说话。
“你们俩说什么呢?说出来让大伙也都听听。”刘胜扯着嗓门说道。
“吴思宇说....”刘思婷刚要说,吴思宇就急忙冲她打眼色让她别说。刘思婷笑了笑说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问我,小脚放开后能不能治。”
“能治吗?”赵新几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人带回去了,不会走路可麻烦了。难道还要安排个丫环伺候?
刘思婷摇摇头说:“早期可以恢复。可时间太久,足弓都给裹断了就没法治了。”
赵新一听,脑海中立刻就浮现了一个画面:一群小脚女孩拄着拐棍,站在教室里给北海镇的孩子们上课......
不过这个念头刚过,赵新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他笑着看向吴思宇,问道:“哟你这是看上谁了?”
吴思宇不好意思的说道:“咱们那天在画舫里见的陈姑娘。”
我去!原来是那天唱曲的陈银儿!几个大男人顿时八卦之心萌动。
赵新道:“人家不是瘦马,咱这次没法抢。”
“我知道,我想给她赎身。”
“你知道她赎身银子要多少吗?”
“我那天跟老黄打听了,至少得两千两银子。”吴思宇最大的愿望是来十八世纪的扬州看看,顺便“讨个小”......哦不,是找个老婆。那陈银儿虽然不是瘦马,可情人眼里出西施,吴思宇那晚一见之下就着魔了。
吴思宇是个好帮手,人家既然想在这个时空成家立业,那自己怎么说都要帮一把。想到这里,赵新便说道:“丑话说在前头,成不成还两说。银子的事那叫事儿吗?赎身嘛,我得让老黄先去问问。人家要是看不上你,有钱也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