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山的这一个夜晚,是如死一般的寂静。
今夜的山间起了好大的雾气,自半山腰笼罩而上,把整座山包裹了个严严实实。灰蒙蒙的月光撒下,就像是给这座山披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莫说五步,两步之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明剑堂里,一楼的炉火都已经熄灭了,徒留下燃烧过后的灰烬。再也没有弟子再在这里谈笑风生,只有寒风肆意地从打开的门窗往里面灌进来。
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有一盆小小的炉火还在燃着,昭示出这座阁楼之中,还有人居住。
小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躺了一名昏迷不醒的白衣女子,那是顾三月。火炉之侧,有一男一女对坐,男子低头一言不发,女子眼睛无神心如稿灰。
坐在火炉之侧的二人自然是徐怀谷和吴素素。自从辛邻苑死后,二人找了个风水宝地将他埋葬,然后便一起回了明剑堂,坐在这个房间里,一边烤火取暖,一边等着顾三月醒来。
徐怀谷倒是也劝了吴素素几句,只不过她伤悲过度,一句话也不说,徐怀谷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只不过既然答应了辛邻苑,要照顾好她,徐怀谷也只能陪在她身边,等她自己想通。
徐怀谷多加了一些柴,好让炉火烧得更旺一些。吴素素现在没有了修为,身体就和普通人无异了,徐怀谷担心她会受寒。
徐怀谷取了一壶酒出来,递给吴素素,问道:“你喝不喝酒?”
吴素素摇了摇头,轻声说道:“谢谢,我不喝。”
徐怀谷点了点头,自己喝了一小口,说道:“这是你们这里特产的乌叶酒,以前有一位朋友推荐给我过,现在看来,这位朋友的对酒的品味着实不错。”
吴素素眼神痴痴地看着火堆,没有接话。
徐怀谷又喝了一大口,自顾自说道:“我曾经在一位老先生那里听过一句话,你来听一听,看看有没有道理。”
“他说,一个人最大的成功就在于,他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或平淡如水,或奋斗一生,或长命百岁,或中道崩殂,只要是他自己愿意,那旁人就算有再多不解,也只是不能理解他罢了。”
徐怀谷看向吴素素,叹了口气,说:“我相信,辛邻苑死的时候,一定是快意的满足的。”
吴素素鼻子一抽,眼睛里的泪水,又憋不住了,两行清泪从她的脸颊上缓缓流下。
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拭而去,然后吸了吸鼻子,双眼无神地继续看着火焰。
徐怀谷慢慢喝酒,心里也是在想着别的事。
夜肯定已经很深了,徐怀谷又往火炉里面加了几次柴。
他没有刻意去算时辰,也不知道现在是多晚了。
吴素素突然问他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上山来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怀谷失神地说:“你问我是谁?我是徐怀谷。我上山来是为了找一位故人,她叫做左丘寻。”
吴素素还以为徐怀谷在骗她,语气有点急促,说:“可现在整座新雨宗的人,除了我,死的死了,走的也走了,你这位叫做左丘寻的故人,却还没找到。你总不能说,这个人是我吧?”
徐怀谷说道:“当然不是你。”
吴素素赶紧追问道:“那左丘寻,到底是谁?”
徐怀谷顿了顿,把酒壶放下,也失落地看向火焰,说:“我这位朋友,不是活人,她已经死了。”
“左丘寻,是她的化名,她在新雨宗里的名字,叫做苏涒。”
吴素素一听到苏涒二字,就像是遭了雷击一样,一下子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说:“你说什么?你是来找苏……苏涒?”
徐怀谷点点头,说:“没错。你先坐下来,我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你。”
明剑堂里,一盆小小的火炉燃烧着,徐怀谷把左丘寻与他的故事娓娓道来,吴素素在一旁安静地听。
二人一夜未眠,徐怀谷刚开始讲的时候,便一口接一口停不住地喝酒,讲到后面,就慢慢开始语无伦次了。再到后面,徐怀谷一下子没忍住,便落了两滴泪。
吴素素触景生情,也在一旁哭了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讲故事的人哽咽了讲不下去,听故事的人也听不下去了,因此徐怀谷的故事,并没有说完,吴素素也没心情去问了。
大概没有什么,能比同病相怜的二人,痛痛快快肆无忌惮地哭上一大场,更能安慰彼此的心了吧。
……
一连又过了好几天,便到了大年三十的除夕。
吴素素自从那一晚和徐怀谷一起哭过之后,情绪好了很多,徐怀谷也是如此。二人很默契地没有再提起那不堪的一晚,就当它从没有发生过吧。
顾三月的伤很重,亏得白色法袍和徐怀谷及时喂给她的疗伤丹药,她此时并没有生命危险,呼吸也比之前安稳了很多。虽然还没有醒过来,但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可惜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却不能和顾三月一起过了。
吴素素没什么过年的意识,毕竟是山上人,从小都不怎么过。于是她便和这几天一样,清晨去找了些野菜,然后煨粥给顾三月喝。
野菜粥做好了之后,她便拿了碗勺,坐在了顾三月的床边,轻轻舀起一勺,在嘴边吹冷,然后送进顾三月的嘴里。
毕竟当初答应了徐怀谷要照顾好顾三月,她不能食言。
徐怀谷在一旁坐着,问她道:“能不能给我也来一碗?”
吴素素答道:“就你这境界,还用吃野菜粥?我煮的不多,多留点给你徒弟吃不好吗?”
徐怀谷笑道:“这不是馋吗,想尝尝你的手艺。”
吴素素瞥了他一眼,说:“粥在灶房的瓦罐里,自己去找碗筷。”
徐怀谷答应下来,出门片刻,就端了一碗粥回来了,递给吴素素,说:“辛苦了,你也喝吧。”
吴素素问他道:“你不是说想喝吗,怎么不喝?”
徐怀谷在火炉边坐下,笑道:“太好喝了,我在路上就喝完了。”
吴素素白了他一眼,说:“馋鬼。”
徐怀谷笑笑,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徐怀谷又说:“我今晚要上山一趟,去席铭的墓边,你去不去?”
吴素素疑惑地问他:“你去那里做什么?”
徐怀谷说:“左丘寻当时的遗愿,要我把她和席铭葬在一起。我寻思着,得挑个特别的日子做这件事,所以就今天吧。大年三十的,我们也去陪陪她,热闹一些。”
吴素素低下头,答应了下来,道:“好,苏涒当年和我也是好朋友,我确实应该去的。只是……我们都去了的话,顾三月没人照顾,怎么办呢?”
徐怀谷劝道:“我们很快就回来,应该没什么事。”
吴素素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还有,祖师堂里那一位扫地老人,其实就是苏涒的爷爷,我也把他叫上吧。”
吴素素有点惊讶,说:“他竟然还有这么一层身份?为何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你却知道?”
徐怀谷答道:“我之前特意过去拜访过他,他告诉我的。”
吴素素点点头,这个解释倒也还算合情合理。
徐怀谷又问她道:“你呢,你以后准备去哪里,有打算了吗?”
吴素素一边给顾三月喂粥,一边摇了摇头,说:“还没有想好。”
徐怀谷说:“你要是想继续修行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宗门。若是想求近,离这里大概半月脚程的地方,就有一座新建的白凉山,那里的宗主和我是好友。若是想求远,你可以去东扶摇洲,我也有办法给你介绍一个好宗门。”
吴素素眼神落寞,回绝道:“谢谢你的好意,可我现在年纪都这么大了,早就过了修行的最好年纪。与其再找一家宗门从头来过,我更想过不一样的生活。”
徐怀谷问:“那就是想要做一个普通人,这么生活下去了?”
吴素素点点头,说:“但我还没有想好去哪儿。”
徐怀谷说:“也好。过一过平凡的生活,挺好的。只不过你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普通人可不像修士一样不愁吃不愁穿。”
吴素素挑了个眉,说:“你是怕我吃不了苦?”
她把空了的碗放下,帮顾三月嘴角擦干净,起身收拾了一番,整理衣襟,说道:“清苦,我并不怕。我怕的是,不知道接下来这大半辈子,究竟要为了什么而活。”
徐怀谷点头同意道:“确实是个问题。不过,只要不是复仇,就都是好的了。”
吴素素无奈地苦笑,说道:“复仇?我倒是想,可我拿什么来复仇?我天赋平平,从来就不敢奢望过能和崔淮平起平坐。我们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怎么复仇?”
徐怀谷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就是最好不过了。”
“有些仇恨啊,实在是太难太难讨回一个公道了。便是左丘寻那样的天生剑胎,也做不到。她临死之前,应该是想明白了吧。她告诉我,让我不要给她复仇。这条相互复仇的链子,总要被一方打破的,否则,将会一环连着一环,把天底下搅得不得安宁。”
吴素素微微一笑,说:“你这人,到底多少岁了?怎么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徐怀谷答道:“我今年刚满二十。”
吴素素压根就不信,说道:“二十岁,七境?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天底下有那一种驻颜的法术,我估计着,你就算再怎么天纵英才,也得有四五十岁了。”
徐怀谷笑笑,不置可否。
他站起身,说道:“我去祖师堂一趟,和那一位老人讲一讲。”
吴素素点头应允。
徐怀谷便走出门,往祖师堂走去。在路上,他便一直想着,当时左丘寻曾经说过,她在六境之时,便可以与七境匹敌。若分生死,可以与八境一站。
徐怀谷看着自己心湖之内那许久不用的莲子小剑,想到,若分生死,自己可否与九境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