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吴不可能一直注视桑德崖,他有时也会被繁忙的公务弄得分心。
科研团队在告诉他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用于窥伺仁联的探测器已经在地球的大地中埋设完毕。
只是大家忽然有些踌躇不前了,虽然自己一直抱着副对地球无所谓的态度,而科研团队们也是以这个为前提行动,但事到临头,大家好像又有些惴惴不安,根本没办法承担把地球当做诱饵送掉的责任。
自己必须站出来稳定一下军心,左吴想着,将作为科研团队代表的峰给叫了出来。
峰戳着手指,低头,有些不敢直视左吴的眼睛,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它才缓缓开口:“陛下,是不是咱们给了你太大的压力了?”
左吴有些摸不着头脑,应该是自己来安慰他们的,怎么反而是他们在宽慰自己?
眼见左吴脸上泛起疑惑,峰投影出的双脚在地上交替轻踏数次,才低声继续:
“我是策展人后裔的导师,也是和科技猎人们合作了一段时间的同事,知道他们是什么德行——对于研究如此沉迷,说好听点叫赤子之心,难听点就是脑子里缺根筋!”
“可偏偏就是这种纯粹的努力会让人难以叫停,我明白的,我是策展人后裔的导师,有时会看到一张白纸的他们选择了错误的研究方向,可那股努力而热情的劲头会让我有些舍不得去纠正……”
峰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左吴还是听懂了。说白了,就是峰顾虑自己的大度,是因为被科研团队狂热的钻研气氛形成的“民意”裹挟而来的呗。
“放心,”左吴的食指点了点地面,压弯了几根柔软的青草:“放手去做就是了。”
峰投影而出的脸庞亮了一下,是字面意义的亮度升高:“真的?多谢!……可这样我们占得便宜是不是太大了?”
左吴有些莫名:“占得什么便宜?”
“陛下您付出了自己的家乡,虽然看上去您和自己的家乡没什么感情吧,但这毕竟还是你的家乡,”峰摇头:
“而我们却白白有了这么好的实验素材,陛下如果您不要求什么回报的话,我们良心会不安的。”
左吴想笑,策展人后裔说不定在峰的培养下会重新想起礼义廉耻,但科技猎人肯定没有这种东西的。
但既然峰想要报答,自己也不用客气。别误会,峰是投影,自己就算感兴趣也没有办法的。
“……地球怎么都好,只是还有一个遗憾没有解决;”左吴缓缓开口:
“记得窝金热说的吗?曾经有一个巨物从银河旁边掠过,引发了银盘自亘古持续到现在的上下摆动,而地球就是处于银河边陲,窝金热相信那巨物曾经就从地球身畔擦肩而过。”
“可现在,我们好像没有找到有关那巨物的任何蛛丝马迹。”
银盘就是银河系的星系盘,它确实一直在有规律的上下摆动,就像子弹掠过一个气球的旁边时,掀起了气流让那气球不断震荡的样子。
只不过对巨物来说,扰动银河运动的“气流”,是巨物本身磅礴的质量带来的引力。
峰好像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没错,陛下,我确实看过窝金热提交的报告,却觉得研究这事没什么意义——主要是未知因素太多,根本没办法展开研究嘛!”
“其他的先不说,就算我们忽略掉银河的周长如此可怖,那东西真的恰巧从地球旁边掠过的概率有多小;也不去谈这种会引发银盘震荡的现象对一个小小行星来说会是何等天灾,地球受此影响后还能发展出生命和文明的概率会有多低,就单单说这‘巨物’,它作为前提其实也不成立啊!”
峰比划了几下:
“万一它是一个质量奇大但体积很小的玩意儿呢?就算它真是一个巨物,既然能与银河擦肩而过,就说明它不是通过超空间航道运动的,航道之外的东西运动速度不可能超过光速!”
“目前确实没有一个文明成功将脚步迈出银河,但这并不意味着咱们没有把视线展望想银河外的更深处!既然巨物的运动速度不可能超过光速,就说明身处银河的我们即便通过光学造物观测到它的身影!”
“可事实呢?事实是这么多年了,没有一个文明观测到了那个巨物并做出报告,除了窝金热靠他人皮面具的占卜而得出的结论外,这东西根本就是在银河中第一次被提出!”
“这样,与其说它真的存在,还不如相信这是窝金热先生的呓语,又或者是他的面具占卜出了问题,陛下您是纯血人类,有时间可以帮他去解解卦,驳斥一下他的谬误!”
左吴点头。
峰有些啰嗦,话里话外都是在说它不相信巨物的存在。左吴不想现在就下定论,只是觉得窝金热也有些可怜——
他毕生的追求就是利用索林原虫前往银河之外追寻那巨物的脚步,可现在那巨物存在与否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或许真如峰说的一样?那东西不是“巨物”,而是一个质量极大引力极大的小东西?
将这猜想挂到需要一定权限才能阅读的公共频道上,左吴又和峰闲聊几句,权当打发时间。
在此时刻。
公共频道也在一直刷新,科研团队在不断跟紧对地球的布置。
这湛蓝的行星好像被缎带缠满,被包装成了一个可口的礼物,全等为仁联送上门去的一瞬间。
……
桑德崖还在望着珠峰峰顶,这里好像刺破可大气层,直指青天,白雪皑皑映照阳光,让这里每片雪花的每点结晶都显得如此熠熠生辉。
真是美丽。
牛头人握拳,峰顶对他来说是触手可及,没有不去看一看的道理。
或许在这最后一瞬,也该感受一下昔日的登山者目睹这番风景时,是什么样的感觉了吧。
桑德崖吸气,默默将动力装甲关停,大地的重力又一次显现了存在感,将牛头人抓向地面,却根本抓他不牢。
原因很简单,牛头人皮糙肉厚,身体相较人类强壮了两个量级,还经过了军团的训练和改造,即便没有任何装备,地球上也绝难有任何极端环境可以将他杀死。
只是地上的积雪也被他的体重给挤去了一边。
戎良渊有些摸不着头脑,窝金热也是,但此时,他俩没有一个出声,好像想要见证牛头人完成他最后的朝圣。
脱下动力装甲,牛头人拍了拍衣服,向前方一步一步。没有了装甲的精确加热,他的衣服上很快盖上了一层雪白,遮掩了这身军服本身的颜色。
天公不作美。
最后这几步了,本来隐约放晴的天气又开始狂风呼啸,像是这个星球在拒绝不速之客般。
桑德崖心中犹疑,自己确实是不速之客——
地球没有生养自己,地球和自己根本没有关系,而这珠峰既然是地球最高峰,那一定也有它的宗教含义在,他一定是人类文明某些分支不可侵犯的圣山。
要不回去吧,既然自己不配的话。
可桑德崖的视界还在刷线,他好像能想象地球被包装华丽,投送仁联的模样。
一念之差。
牛头人不想再顾忌在人类文明的分支中这圣山有多么不可侵犯了,他只想上去看看上面是番什么样的景象。
其实和这应该差不多的,这里离峰顶只有十几米的垂直高差而已。
他就是想。
一步一步。
突破呼啸的风雪,拍掉身上的雪白,保持军姿,向那里一步一步进发。
桑德崖想起自己是军团成员,曾誓死向人类效忠,按照誓言扞卫人类的一切。
“一切”。
一切究竟是什么?
是人类掌权者出于各种政治意义上的考量做出的解释,还是……身为军团人的自己,也可以有自己的理解?
桑德崖恍然这种心思好像有些大逆不道,但他终究没有停下脚步,右手一只护在心前,护住那枚胸徽。
胸徽金灿灿,其上镌刻着军团引以为豪,却不被帝联所承认的卓绝战役。
一步一步。
这路程比桑德崖自己想象中要短许多。
他一步踏空,回过神来,前方已经是下坡路了。
自己就站在珠峰峰顶上,海拔八千八百四十八米,在他这辈子达到过的高度排行榜上排不上号。
峰顶没有多少落脚的地方,风雪还在呼啸。
戎良渊和窝金热攀附在崖壁上,戎良渊揉了揉眼睛:“桑德崖,你看到什么了?”
牛头人摇头:“模模湖湖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是风雪太大了?”戎良渊也是四下张望:“要不要委托陛下调遣几个卫星过来,进行晴空作业,驱散一下风雪,至少让你能看清一些?”
“不……不用了。”
桑德崖拒绝,抬头看向远处,也不管白皑皑的雪花正在自己身上堆积。
说起来,自己在没有坚持每天将体毛刮干净前,好像就是雪白的绒毛覆盖在自己皮肤上来着?
记不住了。
牛头人想笑,又是直接坐下,在雪白隔了数十年重回自己皮肤上时,他忽然觉得一派轻松。
把体毛刮干净就是为了追求和人类相像,可即便是人类,身上也会积雪的吧。
轻松之下。
桑德崖开始和视界中的战舰灵魂搭话:“你是ai,陛下信任的ai都是些老古董!钝子服役了至少五百年,峰也是从远古呼唤来的,你也是吗?”
战舰灵魂沉默了一下:“……是。”
“你几岁了?”
“记不住了。”战舰灵魂回答,怎么也回忆不起自己被改造成这番模样前的记忆。
牛头人点了点头,低声:“你是为了帝联工作已久,浑然忘我了吗。如果所有ai都像你一样该多好,可惜这里没有酒,不然怎么也该敬你一杯。”
确实没有酒。
可桑德崖眼睛一亮:“啊!没有酒,不是还有雪的吗?”
他一把捧起峰顶的积雪,对着眼睛看了一眼;积雪被狂风吹走,很快又在空气的寒冷中获得了补充:
“听说高山积雪每一点都有千年万年的历史,又有什么酒能比得过这等陈酿?来来来,我先干为敬!”
说完。
他一仰脖,将冰凉送到自己喉中,能清晰感觉到学团从自己心脏旁路过,却没有多少难受的感觉。
自己的心好像早就冷了。
唯有此时找回了一些热情。
战舰灵魂叹气:“士兵,在职期间饮酒应当算是违纪。”
“违纪,违纪……确实,”桑德崖又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白雪,眼里越发模湖,好像真的喝醉了般:“可是能判我违纪的军团,又去哪里了呢?”
“我好想念我的军团,想念当初和战友躲在小黑屋里关起门来痛饮,我们在一起笑,一起诉说向人类尽忠的誓言。”
“我们醉醺醺的,说要保护军团,保护人类的一切,保护人类的家乡!”
“人类的家乡是帝联,也是地球!”
“现在呢?帝联没了,地球……人类也不要了啊……”
桑德崖高声,抓起雪团捏成球,狠狠掷向远方。
雪团从山峰跌落,融入山坡,消失不见,好像一眨眼就会消失的芸芸众生。
雪团从一具具登山者的尸体旁擦肩而过。
牛头人脑海中忽然一闪,好像意识到了一个关键:“ai,我问你,你见过除了陛下之外的人类吗?”
战舰灵魂愣愣:“……没有。”
“好吧,那你总该是见识过帝联的崛起的,你觉得人类有什么优点?”
战舰灵魂沉默片刻:“优点?优点就是能带领我们一直向前!”
“没错!”
桑德崖点头,越说越兴奋:“这座山不是寰宇间最高的,但它还是被人类征服!往上还有太空,还有太阳系,还有银河!只要能一直带领我们前进的就是人类,我……我需要一个带领我前进的人!”
无论是团结在人类的旗帜下。
还是处于军团之中,跟着他人朝一个崇高目标开拓,何其充实。
不像现在,在决定想要自己登山,自己前进时,居然会如此迷茫啊。
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当什么领导者的。自己只想跟在别人身边,献上忠诚,别人为自己指明方向,不再迷茫。
谁说这样在银河中生活不下去的?银河中应该到处都是自己这样迷茫的人吧。
自己需要有人带领自己开拓。
人类是这样的旗帜,前提就是他们自己不放弃开拓和探索——这样,无论他们何其孱弱,总会有人愿意跟随他们的脚步,去向那些傻傻的目标追求。
自己需要的是不断向上的人类,哪怕灭亡也一直向上,能带领自己的人类。
仁联是不是也是这样?
桑德崖回头,峰顶处有科研团队布下的发信器。
他默默将发信器拿起,回忆着那些登山者的尸体,想象孱弱的他们是如何一步步迈上险峰。
他学着人类模样蹒跚。
来到了峰顶,将发信器举高,像经历了灭亡而幸存下来的人类又一次站在最高处,举起自己再度征服了地球屋嵴的旗。
即便灭亡一次,也不放弃探索和前进。
仁联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类。
刹那间,所有探测器警铃炸响。
异世的仁联回应了。
桑德崖心中没有喜悦,却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
地球要被拿走了,这是他的寄托,他的一切。
“ai!有没有办法把地球留在这里,我什么都会做,我什么都能做!哪怕付出我的生命我也在所不惜,告诉我!”
桑德崖带起哭腔。
仁联战舰咬牙:“陛下身边需要你这样的义士,他不需要一个没用的地球。”
“和陛下无关,我是为了我自己!”身上盖了层白雪的牛头人高声,他记起自己的绒毛确实是这样的雪白了:
“地球是我的寄托,是军团的寄托!他必须存在在这方银河里!”
“否则,又有谁能证明我们活过,我们存在过呢?人终有一死的,军团也覆灭了……”
“我不愿意我真的像雪花一样,融化了就再也消失不见!雪花可以盖在这珠峰之上,化为万年冰雪,守护这里千年万年,我呢?!”
“我什么也不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