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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狼和病人

在贫民窟的边缘角落,有些房子使人感觉到凄惨,恰如阴森森的修道院(这附近还正好有一个)、了无生气的荒野、不堪入目的废墟。
也许这些房子天生带有庙宇的无趣,即便碧绿爬山虎已经覆盖了大门内测,叫画家也不愿意停留半分钟。
伊凡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差的地方,明明坐落在乱石堆上,那屋子浑身上下却没有一块石头当作材料。
屋顶仅剩下的几块木头因为日晒雨淋而腐烂变形,蚯蚓大小的真菌附着其上,费尽全身力量压住潮湿稻草。
两边的门柱各有几分破旧,可以清楚看到它们正随着风儿不断摇晃。
一小袋的咸鱼安置角落里面,门缝上挂着一小捆麻绳、桌子上有一罐发黄的豆子汤,原本可以照射光线的大洞,居然用拾来的垃圾堵住了。
周围的空气弥散着一种下水道才有的骚臭味,这使得在场的帮工们纷纷露出厌恶的表情。
“求求您,快快救救我的克里尔德。他才只有十二岁大,可是昨天的时候他就像是一头快要病死的小牛,完全失去了往日活泼好动的样子。”
“我想这应该是和他额头上的伤口不分开关联,不是谁这么狠心,用如此错误的手段对待我的小克里尔德。”
女人皮肤干瘦、面色蜡黄,嘴巴周围四周有许多皱纹,所以当她哭泣的时候,那些泪水就会顺着肌肉纹理留到下巴,就像是某种干涸许久的河道终于有水流经过了一样。
她的眼睛很大,不过缺少光亮,乍一看像是既没有味道、有没有汁水的果子。
伊凡没有过多打量对方,反而一直观察屋子里面的男孩。
这应该就是自己的病人了,脏兮兮的面孔、右手手指上有一个斑点形状的脓包,下巴稍显不对称。
眼睛因为昏迷的关系死死紧闭,却也能看出不少的匪相,他的人中上有一颗黑色的痣,嘴唇被一块异常突起龅牙顶起来。
光看他的面容,就可以知道这个小孩不是个好东西,外表属于未老先衰样子,鼻子有一块黑色植物的软壳。
现在若是死掉了,说不定就是为将来的社会除去了一个定时炸弹。
“汪汪~”罩在烂篓的小狗发出狺叫,好像是在刻意引起人们的注意。
伊凡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头,他觉得这叫声虽然虚弱,却流露出不同于寻常野狗的贪婪、狡猾之意,怕不是把小狼崽子捡回来当狗养了。
有个帮工忽然惊呼一声,他们忽然认出了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的身份。
她居然是前些年比较出名的“富家”千金,那位每一个只有一件外套日思夜想的单身汉头脑里面梦中情人。
当然,这个“富家”是指得贫民窟里面较为富裕家庭。
拉贝泰利埃尔,语法上的一个足够顺耳的姓氏,几乎可以假冒那些悠久上流家族名讳了。
“至少比叫做香肠的好听多了。”
一位帮工嘟哝一声,旋即搬开附近的石头,将一枚红色的浆果放到自己的嘴巴里面。
旁边人不太乐意他出声打断故事,便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小拉贝的父亲是一位葡萄种植场主人,他是一个勤劳、老实的男人,总是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收取的果实、什么时候,只可惜年轻时候娶过门的妻子早早死去了,只留下小拉贝一个女儿。”
“农场主并不会教女孩怎么梳妆打扮,他的生存能力只能用在辨认土地是否肥沃,观察天气是否晴朗,于是便在附近的教堂里面,找了一位懂得文字的老传教士为女孩抽空讲解《福音全书》,偶尔的时候还抽空带她到城里面赶集。”
另外一名帮工多嘴:“葡萄园坊主的女儿,那可是一大笔财富,我现在终于知道前些年这位盛传的富家千金究竟有多么富裕了。虽然我们这里的葡萄一向是不太好吃,但是即便是最低劣的葡萄酒也需要几百个铜子吧。”
“当时有句话,谁娶了小拉贝就能当一个体面的老爷。”
讲故事的人顿了顿,补充道:“老坊主由于年事已高关系已经无力治理自己的葡萄园了,于是就把园子卖给了别人——足足有一千个金郎。”
“如果我有这笔钱,我一定不会在留在城市里面,最起码要去买几个邦尼的土地,当一个富家翁。可是这笔钱最终还是被别人拿走了......”
拉贝太太有些脸红,因为她知道下面的结局。
自己热衷于城市里的繁荣生活,又被一位外表绰约的银行职员所蒙骗,最后抛下了乡下的亲戚,带着大笔一场同那位银行职员结了婚。
至于结局....显而易见。
喜爱赌博、逃避责任的男人简直就像是瘟疫。他们光是自己的得病还不够,还要将这些不治之症其他纯洁天真的女人。
拉贝太太是有羞耻心的,如果可以的话,她情愿在找到一块不起眼的角落,用自己的指甲挖出一块半米宽的小洞里将自己完美地藏进去。
可是现在还不行,她还需要央求那位出生上流的医师为自己的孩子救命,这可比自己的脸面重要多了。
“求求您了,医师。”
她再一次央求道,泪水几乎要滴到伊凡的衣服上。
这个可怜的女人做过许多工作,像是在理发店里面为客人洗濯头发,又或者靠着灵巧、不怕受伤的手为服饰店的裙袍端正衣褶。更多的时候,她得像一位男人一样,挑着重重水桶,没日没夜地敲打牛皮制品。
苦难如铁箍一般罩住了她,那些看不见底的负债正在把她往绝路上逼迫。
背叛、疾病、伤痛、克扣、威逼......
平凡家庭几年才会遭遇到一次的可怕境遇,竟然如同雨点一般将领到拉贝太太的头上,沉重的打击已经彻底扼住了尚能喘息的咽喉,如果不是这个女人继承了原生父亲的健康品格,只怕早已经放弃了。
正如主在《马太福音》所表述,格拉森被鬼附的人,没有人能帮助他,只有任由他发疯;患血漏的妇人看遍了所有的医生,没有一个能帮助她,只有等死;睚鲁的女儿正在死去,人力没有办法阻止死亡的脚步。
他们都是绝望之人,直到遇见了主耶稣,绝望的人生突然有了希望。
马太、马可、路加都记述了患血漏的妇人得医治和睚鲁的女儿复活,并且都把这两件神迹摆在一起,说明它们之间有着可能的关联。
可能会有人好奇以上这段故事的含义,乡下的传教士一般都是这样解释的。
主不会剥夺信徒的全部希望,一切看起来无比痛苦的遭遇都是主对我们信念的考验,同样也是走向天堂的最艰难的一部分,我们要寻找生活中的所爱的人,投入精力和关怀,终有一天能够获得奇迹降临。
而这个昏迷不醒孩子已经成为了这个家庭里面的唯一希望。
若是丢失了这希望,恐怕黑暗痛苦的生活马上就会将这个女人压垮。到时候她不是用大门口的麻绳上吊,也会趁着黄昏跳入某个不知名的河流。
伊凡站起身子来,他已经看过了男孩的情况了。
伤得非常严重,身体的大部分地方都有淤青,但是并不严重。
最显眼的伤口是额头上一块非常明显的血块,椭圆形的口子里面多得是血肉模糊的肉糜,加上附近有暗红色的流血痕迹,叶片褶般翘起来的正常皮肤,组成了一道人间魔鬼炼狱的壁画。
他非常确定一件事情,自己绝对不可能医好这个病人。受伤的部位是脑袋这里,普通人根本没有试探的机会。
一旦处理不好,就是立即死亡。
别说是像自己这种刚刚接触医学的门外汉了,就连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外科大夫都不一定的能有把握拯救这个男孩。
虽然伊凡的生理卫生知识非常有限,但是他还是能够看出来这种程度的伤口必然存在一定的内伤。
外伤好治,内伤难愈。
后世的某个卫生杂志上曾经出版过这样一段话,严重脑出血危及患者生命时内科治疗通常无效。某些病情正在恶化的小脑出血患者、脑干受压,或脑脊液引流受阻的脑积水的小脑出血患者,应尽可能手术清除血肿。
但这个时代并没有进行外科手术的条件,何况伊凡连颅骨到底有多少块都不知道。
“我觉得...”伊凡就想要拒绝。
拉贝太太竭尽全力的挽留,以至于面露绝望:“先生,我知道您医术高明,也知道这个世界存在药石难医的疾病,但是这个孩子我收到主的祝福生下来的,他的命运不应该就此戛然而止,求求您放手一搏、哪怕还有一丝希望也好。”
放手一搏?一丝希望。
街道上忽然刮起了风,棕红色的阳光完全略过这块恶浊的土地。
阴影和阴霾交织在一起,昆虫的幼虫从潮湿的泥巴里爬出来,头腹部鹅黄色的汗毛刚刚竖起来,还没有完全伸展后肢,就被人踩成渣滓。
伊凡心思一动,一种浑然天成的恶意心理居然就这样油然而生。
他再次朝着地上的男孩望了一眼,让人憎恶的死灰、乌青的脸色如同刷了一层油亮的红漆。
而那副歪曲、令人作呕的痞子模样足以为缓解实验者的心理负担,下三滥的道德品质完全可以被解释为对整个社会毫无作用。
男孩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用不了不久就会死了,不如死之前来个废物利用。
“你之前用泥巴丢我,现在被我实验,这就是因果循环。”
伊凡打定主意后,反而露出了自信的笑容,那笑容表面上阳光自然,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最冰冷刺骨的阴谋即将得逞的胜利者的傲慢。
见到这股亲善的微笑,拉贝太太还以为对方有了把我,内心又重新燃起了火光。
于是也不闹腾了,紧紧抓住医生的袖子,并且一脸希冀地看着对方。
“咳咳,我知道您很心急。”
“但是您孩子的伤并不是一般的手段可以治疗的,他几乎是一只脚迈入了死神的大门。请恕我直言,整个城市里面的所有的医生都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
“我知道....所以求求您...”
“不,我必须提前说明一下,即便是我也没有万分把握。当然作为一名上帝的信徒,我绝对万分乐意在他人危急的情况下伸出的援手,可是生命是非常感性了,意外、疾病、冬天的一阵风都有可能带走它。”
“如果您确定要我治疗的话,我必须告知您。我没有绝对的把我,这种严重的伤口,就像是一位顶尖的舞者站在刀锋上,又或者是身材苗条、善于游走的旗帜驾临在万丈悬崖之上。”
拉贝太太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我明白的,请您轻快施救。”
伊凡装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像是在主人家正大光明行窃的盗贼,脸不红心不喘的站定在原地。
同时示意其他人、包括拉贝太太离开这间屋子,以免打扰自己的接下来有可能施展精妙的外科手术。
“我需要绝对的安静。”
在他说完这一句,并且快速关上门之后,伊凡注意群不回到了病人身上,他没有看到房间的稻草篓子里钻出了一头黑色小狗——这是昏睡男孩的宠物。
眼斜口宽,高昂的鼻子,具备侵略性的扩张小孔,尾巴很短几乎不曾卷起来。
这头黑犬打从骨子里就有狡猾、奸诈的基因,当它困在篓子里面的时候,一直嗷嗷乱叫、浑浊呜咽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以至于人们都刻意地忽视了它。
现在它从篓子里面钻出来的时候,却一身不吭、沉默寡言地好似森林里面最老练的猎手,躲藏在墙壁的边缘处,等待时机展现自己的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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