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我在院子里练琵琶,已经快要把梦兰逼疯了。
琵琶入门本来就难学,加上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练,轮指早就十分生疏了,弹出来更是难听至极。
没过多久,我把梦兰逼走了。
“慧儿!阿智!你们看着小院,我出去办点儿事!”
阿智倒是很淡定,没客人的时候,继续看他的闲书。
好一会儿他从屋里走出来。
“你抱着琵琶的样子,倒是很有从敦煌壁画里走出来的感觉。”
我听了十分受用,更卖力地把琵琶奏得“啪啪”直响。
他又开口道:“瞧你这身板,和持国天王也很像。”
我立马怒道:“你才和持国天王很像!你全家都和持国天王很像!”
哼!
说起敦煌壁画,梦兰有个朋友跳飞天禅舞十分迷人。
梦兰夸人总是将此人的特长往十倍以上翻,起初我还以为她又在吹牛。
从前云逸老师接管小院的时候对她的这个特点既爱且恨。
每次院里来什么客人,她都会把云逸老师的针灸技术捧得极高明,事实上她自己十分怕针根本没扎过。
“这是云逸,”梦兰侃侃而谈,“扎五行针灸十分了得,什么毛病到她手上针到必除!”
云逸被她夸得也飘飘然起来,卖力地开始了她的表演:“人的身体就像一栋房子,而经络就像房子里的电线。电路一通,整个房子就亮起来了,经络一通,自然百病全消。”
众人被她唬得团团转,道理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然后一堆三教九流的人都来找她针灸了,她把自己架那么高,想再退下来就难办了。
梦兰不在的时候她就说:“都怪梦兰,找一堆的病人给我,把这小院搞得乌烟瘴气!”
梦兰来的时候给她介绍病人,她又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好巧不巧,说曹操曹操到。
晚间梦兰回来了,带着她的朋友们一起来院里喝茶,其中就有这位姐姐。
闲聊了一会儿,梦兰对着她的朋友们又开始夸起来。
“雅儿跳敦煌飞天舞十分厉害,往那蒲团上一坐,哇塞~那盘腿功夫叫一个了得,简直是从敦煌壁画里飞出来的仙女!”
她交友广泛,微信好友满得早已加不下,但她还在拼命加好友,今天来的这波很多又是生面孔。
于是众人就开始怂恿姐姐跳一段,姐姐也像云逸一样,被架了起来。
雅儿姐姐爽快地答应了,但她今日身着普通衣服,跳敦煌舞少了一份味道。
而梦兰穿的是禅服,两人身型差不多,都很纤瘦。
雅儿姐姐和梦兰一合计,两人把东屋里间的门一关,互相换一下衣服,小姐姐变成小仙女又要开始跳舞了。
梦兰让众人把亭子里的桌椅都撤掉,将北屋放古琴的木桌搬过来,上面加一蒲团。
小姐姐往上一坐,身上围一条薄如蝉翼的黄色丝巾,如彩带一样,活脱脱一幅敦煌飞天画的模样。
音响一开,禅乐于四周袅袅萦绕,雅儿闭上双眼,盘膝凝神,双手随着音乐不停地变幻着各种优美的手印。
我以前见过她在北屋跳这支舞蹈,如今月色下再见,却又是另一番风情。
她跳舞的动作并不十分复杂,下盘稳稳不落地,只是上身变换着不同的舞姿,然而每一个姿态却又像曲殇流水般那么优雅、从容,摄人心魄。
院里的客人都被雅儿的舞蹈迷住了,出神专一地只盯着她一个人看。
我刻意跑进了东屋里间,那里的格子窗外新种了一排翠竹,透过稀疏的竹影往外看,显得飞天的仙女是那样神秘、那样迷离缥缈。
跳完这支舞后,仙女从蒲团上走下来,又变作了人间客。
众人还久久沉浸在她曼妙的舞姿中……
我忍不住好奇心,开始采访仙女。
“姐姐,你跳舞的样子好美,是不是学了很久?”
雅儿微笑着回道:“我以前从事敦煌壁画研究工作,在莫高窟看伎乐天,看着看着入了迷,不自觉模仿起来,什么飞天散花式、祥云飘动式,其实都是流动着的一种曲线。”
“舞蹈就是一种曲线,有了曲线就有了韵味。”
“有一次,在榆林窟守夜,心血来潮,我在洞里打了一夜坐。”
“入定后梦见天降法雨,所有乐器不鼓自鸣,仙女们从天而降,撒下奇珍异宝……”
“还有一只可爱的九色鹿,飞过来绕在我身边,围着我高兴地活蹦乱跳……”
我听得眼睛溜圆,耳朵直竖。
等到茶凉人散,梦兰又开始喊道:“慧儿!慧儿!”
“哎呀,这春天的晚上寒气还是有些重,刚才我和雅儿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着凉了,快!给我们持一段药师咒!”
我无奈地随她进了北屋,她已经煮好热水了,和雅儿姐姐挨着坐一起。
我坐在她们对面,专心致志地双手合十念了108遍药师咒,念完后给她们把茶泡上。
她给雅儿递过去一杯,自己又拿一杯。
“明慧是修药师法的,持咒特别厉害,喝了这个茶感冒就好了。”
“上次净初师兄面瘫了,让明慧持了108遍的药师咒,净初脸上僵硬的肌肉都开始跳动了。”
我在边上一声不坑,心中顿时划过三道黑线……
第二天,雅儿又来了小院,还带着另外三个男客。
他们坐在院子里喝茶,男客A掏出一包香烟分给众人。
雅儿娴熟地接过烟,男客B顺手掏出打火机,“啪”一点递过去,两人配合得恰到好处,简直就是无缝衔接式演出。
“明慧,给我们拿个烟灰缸。”
她看着我微笑开口。
我去厨房拿烟灰缸,心底顿时哇凉哇凉一片。
原本,我以为雅儿永远就像壁画里的仙女那样,如出水芙蓉般纤尘不染。
她一边熟练地弹着烟灰,一边双肩比划着跳起来蒙古族的舞蹈,讲起了她自己儿时的故事。
“小时候家里穷,我爸妈为了供我学舞蹈,那时都背了债,几个月吃不到一顿肉。还让我跳蒙族舞,年少不懂事,我哭着问妈妈要肉吃,不吃肉怎么有力气学跳舞!”
众人哄笑成了一团。
“现在的孩子真难伺候,像我女儿,每次给她煮五谷杂粮饭,这个有什么营养?白米饭才有营养啊!我不依她她就绝食,摆谱摆特大,玩不过她,一顿饭得开两个灶。”
“昨天问我女儿早饭吃什么,问她这也不吃,问她那也不吃。最后,我端了碗泡面往她跟前一放——诺,吃吧!”
几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被她逗得差点喘不过气。
而她在我心中的仙女形象,也已彻底消亡,变成个为了利益虚伪讨好、粗俗不堪的人。
直到黑幕降临,她和那几个人一起走了,梦兰开了金口。
“雅儿是自己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独自一人把女儿拉扯到读小学了。最近在搞一个项目,想要别人投点钱。”
我听了心中一惊。
梦兰笑着道:“做女人真不容易呀,为了孩子,仙女都从天上掉下来变成了人间客。”
“仙女下凡来历劫!雅儿就是来人间历劫的仙女!”
而我的内心早已羞愧万分。
对于一个伟大的母亲,放弃自己热爱的艺术以及尊严,卑微地向生活祈求怜悯垂爱,这难道不是最令人动容、最值得尊敬的仙女吗?
梦兰忽又开始自导自演起来:“也不知道我的劫难在哪里?谁是我的生死劫?”
她开始一边锤着胸口,一边对着天空喊起来。
“老天爷呐~到底谁是我的生死劫?!快点让我也历个劫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