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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争锋(一)

自从赵田占据长安、另立新帝以来,如今西秦国内的局势可谓是纷繁错乱,单从称谓便能看出几分端倪。
那位西秦王赵田在朝堂称治下四州为大晋,私底下则称西秦,赵衡秦月一派与占据陕州华阴上洛两郡的华山言必称西秦,拥有陕州另外三郡与整个雍州的卫崇一党言必称大晋,而凉州赵城与陇州张轨则是时而西秦时而大晋。
因而,西秦王府军力虽然强盛,却难以进取,只能勉强自保。
那一日一小朝、一旬一大朝的朝会便成了各方势力锱铢必较的场合,但各方都有所顾忌,都是适可而止。
今日小朝,皇宫勤政殿,有资格参与朝会的五部尚书与侍郎共八人早已齐聚。
龙椅上,如今年不过十七、已然做了八年皇帝的司马楙还是如坐针毡。
申时许,西秦王赵田身穿蟒袍,腰佩骑军刀,脚穿战靴,在一营侍卫的护卫下,缓缓进殿。
司马楙远远望见赵田的身影,先是脸色微变,战战兢兢,习惯性地微微站立,又低头望着卫崇一伙三人,见其皆脸色不变、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旋即便重重地坐回龙椅。
其余五人反应又大不一样,那兼兵部刑部尚书范离一伙三人皆笑容真诚,纷纷向赵田拱手,再深深弯腰,而工部尚书张轨一伙两人却只是微微弯腰,皮笑肉不笑。
赵田待殿内八人向司马楙下跪磕头行礼,而自己又朝那有名无实的皇帝拱手,微微弯腰后,便面容严肃,稍稍提高嗓音,其语气中透着几分恐吓,“皇上,如今长公主司马贞业已成年,不宜继续留在皇宫,臣请皇上将长公主移居他处,再择一夫婿,尽早成婚。”
赵田话音刚落,范离等三人纷纷表示赞同。
“臣,兼兵部刑部尚书范离附议。”
“臣,兵部侍郎马震附议。”
“臣,刑部侍郎任杰附议。”
司马楙身为紧张,却敢怒而不敢言,伸出他那微微颤抖的右手,指着赵田,只说了“赵田你”这三个字,继而见赵田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便咽了咽口水,默然不语。
卫崇冰冷一笑,朝司马楙拱手后,反驳道:“皇上,臣以为万万不可,长公主乃天皇贵胄,在择得良婿佳偶之前,无论移居何处,都是纡尊降贵。”
范离脸色平静,却微微眯眼,“皇上,臣以为,长公主与皇上长居同一宫殿,难免被人指责为乱伦,因此,臣下建议长公主先移居西秦王府,日后再许配给王爷长子赵衡,此乃一举两得,还望皇上采纳。”
马震与任杰两人听到“长子赵衡”这四个字,如听天籁,顿时大喜,而司马楙、卫崇、张轨等人则脸色大变,如遭雷击。
赵田满脸笑容,摆摆手,“范尚书好意,本王心领了,但犬子已有婚约在身,不宜再娶。”
范离故作惋惜,轻轻叹息一声,却也装有几分不甘,一咬牙,“臣请皇上为天下计,将长公主许配给西秦王大殿下赵衡为妾。”
司马楙惊慌失措,却是满眼恨意,咬着牙,颤抖地指着范离,“范离,你,你……”
他只说了几个“你”字,便紧握双拳,再也说不出话。
卫崇勃然大怒,转过身,瞪大双眼,紧盯范离,指责道:“范离,长公主身份是何等尊贵?怎能做妾?你又怎能如此居心叵测?”
卫崇虽然自知奈何不了范离,却依然气势汹汹,转向司马楙,拱手大喊,“臣恳请皇上立即诛杀范离这个逆贼,以儆效尤。”
殿内众人纷纷赞同卫崇,
“臣,工部尚书张轨附议。”
“臣,吏部侍郎林甫附议。”
“臣,户部侍郎郭忠附议。”
“臣,工部侍郎董攸附议。”
司马楙却不敢有任何动作,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范离,默然不语。
赵田满眼怒色,面露许多不耐烦,紧盯司马楙,“好了,好了,长公主一事不急,可以留在日后再议。”
赵田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用双手捧着,再微微弯腰,嗓音却是威风凛凛,“司马拓身为皇族,却率部在终南山做匪,以屠杀百姓为乐,其罪不可赦,请皇上授权西秦王府将其从终南山押回长安,斩首示众。”
“徐慎身为雍州牧,薛恩身为雍州两旅统领,却阴谋通匪,意图不轨,其人证物证俱在,平安郡守庞济纵容长子庞宣做匪,其罪亦当诛,请皇上将三人罢免,再绳之以法。”
卫崇有恃无恐,冷笑一声,慢慢吞吞地劝阻道:“皇上,这需要缓缓图之,是万万急不得,雍州军遍布关中各地,若有不慎,只怕会招来大祸。”
张轨表情阴骘,嗓音不高,语气却也透着威胁,“皇上,若仅凭王爷一面之词而迫害地方大员,别说关中各地了,就算是凉陇两州将士也会心寒。”
赵田转头望向卫崇,得意地笑了笑,“卫侯爷所言甚是,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本王就不藏着掖着,本王呢,已经命令我王府左右骑军、左右步军突袭高陵与临晋,而我那亲家也已领兵偷袭平安郡城陈仓,想必再过不到半个时辰,高陵与陈仓就会得手。”
如今年逾五旬的卫崇气得浑身发抖,颤颤巍巍地指着赵田,一字一句地说了句“好你个赵田”,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田不理会卫崇,而是转向那位年逾六旬的张轨,“我那位亲家呢,姓翟名升,擅于用兵,想必他一定会阻塞东西交通,而你张轨呢,每月初一、十六两日定会派人向儿子报平安,今日才七月初八,从长安到陇南超过一千里,就算快马加鞭,至少也需要三日,若你那贵为陇州牧的儿子打算起兵,那也是七月二十以后的事情,我倒是要看看,到时候我儿子能否腾出手来征讨叛逆。”
张轨眉头紧皱,轻轻叹息一声,微微低下头,闭口不言。
赵田不苟言笑,转身朝司马楙拱手,尔后突然提高嗓音,其气势惊人,“皇上,臣长子赵衡虽不足十七,却颇有韬略,也愿为国尽忠,请皇上任命我儿为雍州巡察使,授予我儿节制各军旅、任免各级官吏、招降纳叛之权。”
司马楙受到惊吓,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四周,去寻求帮助,继而彷徨无助,紧紧咬着牙,不发一言。
卫崇没了先前的心气,却依然心有不甘,朝向赵田,极力争辩,“王爷,赵衡殿下尚未弱冠,过于年轻,恐怕难以服众。”
兵部侍郎马震冷笑一声,朝卫崇拱手弯腰,语气中有几分嘲讽,“卫侯爷,此言差矣,大殿下不仅贤能,还武艺高强,侯爷大可以去问问王府那几万精锐,看看他们服不服气?再说了,历朝历代都不乏年少有能者,如今五国纷争,用人更需不拘一格。”
赵田转向卫崇,微微低头,假意笑了笑,稍稍压低嗓音,“卫侯爷提醒的不错。”
他继而满脸威势,再次抬头,望向司马楙,又提高音量,“那请皇上再任命我儿岳父翟升为雍州副巡察使。”
吏部侍郎林甫一脸不满,站了出来,指责道:“赵田,你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重用墨家?你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刑部侍郎任杰冷笑一声,微微摇头,嗓音不高,却尽是讽刺,“林甫林侍郎,你真是健忘,我朝早已为墨家正名,早已废除通墨罪名,重用墨家又有何妨?”
林甫大怒,极力睁大眼睛,指着任杰,“那还不是你们王府上下其手,祸乱朝政?”
赵田满脸冷笑,却并不理会林甫,再朝司马楙礼仪性地微微弯腰,“皇上,陕州华阴、上洛两郡的华山与墨家渊源颇深,又屡屡抗击东魏,建有大功,而林甫敌视墨家,于朝廷不利,不宜兼任陕州牧,臣请皇上罢免林甫陕州牧之职,命其专心处理吏部事务,再改任华阴郡守、华山岳扬为陕州牧。”
“也请皇上下旨,调高陵临晋两军调往黄河边,防御北汉。”
赵田见卫崇也是满脸怒火、正要争辩,摆了摆手,颇为不耐烦,“臣已拟好几份圣旨,请皇上签字用玺。”
赵田顿了顿,向身后招了招手,便有王府官员捧着数卷深红色圣旨上前,也算恭敬地摆在司马楙面前。
赵田摆了摆手,丝毫不客气,“皇上,请吧。”
司马楙满脸恐惧,咽了咽口水,先愣了片刻,叹息一声,便战战兢兢地提起笔,签了字,盖了玉玺。
赵田拿过那几份圣旨,端详了一番,满意地笑了笑,再望向卫崇与张轨两伙五人,貌似随意,“卫侯爷,张尚书,你们五人暂且留宿皇宫,待雍州叛乱平息后,本王自然礼送你们归家。”
他转而面容严厉,望向殿外,命令道:“历戎,你带着一营与在皇宫值班的一营,看守好皇宫,除非本王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外出,另外,你们派几人通知各府,就说本王有急事,需要留五位大人留宿皇宫,而且,你们一定要照顾好五位大人,若有怠慢,本王绝不轻饶。”
“是,王爷。”
……
皇宫静心居,少帝司马楙唯一的住所,也是他唯一的禁锢之地,司马楙刚走到院前,便满脸怒火,折了一根树枝,恶狠狠地抽打着身前的花木,不遗余力地发泄,“抽死你,抽死你,……”
那念约二十、只穿寻常衣裳、发丝也是随意扎起的长公主司马贞听到响动,快步走了出来,继而眉头紧皱,面有忧色,也有许多关怀,其嗓音轻柔,“楙弟,怎么了?又被赵田威胁了?”
司马楙双眼通红,握着拳,转过身望着司马贞,满眼不甘与委屈,“皇姐,赵田竟然逼迫我任命他那十六岁的私生子与墨家翟升为雍州正副巡察使,还强迫我改任华山岳扬为陕州牧。”
司马贞颇为紧张,快速走近司马楙,紧盯他的双眼,嗓音也不高,追问道:“你签字了?”
司马楙甚为羞愧,低着头,紧咬牙关,泪流满面,轻轻地点点头。
司马贞怒其不争,紧紧地抓着司马楙的衣襟,哭泣着质问道:“司马楙,你为何要签?假若你不签,还有不少人不服,又碍于脸面,不得不反抗,可既然你签了,雍陕两州那帮地方官便有理由当缩头乌龟,放任赵田得寸进尺。”
“你知不知道,这两州外加长安四周有口四百余万,而凉陇两州才一百七十余万,若赵田能牢牢把握着雍州与陕州,他便彻底没了掣肘,便能彻底掌控朝政,到那时,我们母后、我、你、跟我们弟弟都会身首异处。”
司马楙满脸悔恨,依然泪流不止,当即跪在司马贞面前,“皇姐,本来我不曾想到这层,被赵田那帮侍卫送回这里时,再细细想了想,就都想明白了。”
“但是,若我胆敢反抗,赵田他就敢让我们一家四口两日吃一顿,更有甚者,三四日才吃一顿,我实在是饿怕了,更何况,赵田那一伙人还口口声声说,要强迫皇姐你嫁给赵田那私生子为妾,以此向要挟,我是不得不答应,我怕皇姐你想不开。”
司马贞心疼不已,情不自禁地蹲下,缓缓松开手,又迅速地搂着司马楙,嚎嚎大哭了片刻,稍稍稳住心神,转而一脸温柔,
“楙弟,我们也该认命了,日后把那个“皇”字去掉,直接叫我姐姐就好,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再反抗了,姐姐呢,还有点姿色,做妾就做妾吧,服侍那位大殿下就服侍吧,怎么说也要替我们一家四口求一个活命的机会,反过来说,若姐姐不嫁,我们哪还有活路?”
“再说了,除了那私生子,姐姐还能嫁给谁?还有谁能让那位西秦王放心?姐姐身为前朝皇族,又怎能当他儿子的正妻?”
司马楙替亲姐感到不值,又颇为自责,连忙扶着司马贞站起,又低下头,望着地面,喃喃道:“皇姐,我错了。”
司马贞轻轻叹息一声,使劲摇摇头,语气轻柔而坚定,“楙弟没错,错的是我们父皇,是我们父皇横征暴敛,大兴土木,又不顾天下民怨,更不念凉州有功,却以四百年前的通墨旧律,屠杀赵田父亲兄弟,逼反赵田,尔后再变本加厉,再逼反二百里外的华山,最后还自缢于皇宫,若我们父皇不那么狂妄自大,我们一家也不至于如此。”
司马楙泣不成声。
司马贞一咬牙,已经擦干的双眼再次湿润,轻轻推了推司马楙,催促道:“楙弟,都已经这样了,你就别哭了,你立即传话给赵田,就说姐姐愿意嫁给大殿下为妾,也愿意随夫君率军平叛。”
司马楙心中尽是不甘,却也是满脸恐惧,回头看了四周,再压低嗓音,“皇姐,父皇独宠母后,也格外疼爱我们姐弟,却被赵田逼死,难道这仇就不报了?”
司马贞满是惊惧,下意识地扭头张望,继而冷笑一声,满脸凄怆,伸出手,指着司马楙,斥责道:
“你说,我们拿什么来报仇?你再说说,赵田与我们也有仇,这仇他该不该报?难道你还没看清楚吗?若我们无任何行动,无论赵田是胜是败,我们一家都得死,可若姐姐助赵田一臂之力,帮他稳住局势,再嫁给他儿子,怎么说他也不会杀取我们性命。”
司马楙满脸皆是怨色,稍稍提高嗓音,争辩道:“可父皇是君,赵田父子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司马贞震怒,狠狠地甩了司马楙一耳光,“若这话传到赵田耳中,你看他敢不敢杀我们?”
司马楙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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