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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指鹿为马(一)

陆坐定,跟黎易点了点头便没怎么多说话了。
这个圈子里的人,大都见人下菜碟儿,虽然陆之前的军衔什么的还算不错,但显然和对方不是一个层面的,对方没那个搭话的意思,也觉得他没那个搭话的价值。
主人介绍之后,黎易和他的夫人脸上连尴尬的笑都懒得维持,默契地低下头各自去看桌上薄薄的显示投影,似乎是在看什么搞笑视频也是看他才是个初级的大概奇美拉战士。放眼望去,满席几乎尽是生面孔,上首的几位他极目望去,但仿佛都隔着薄薄的雾气,怎么也看不真切。
唯一一个靠近上首的,他或许有点熟悉的,也不过是之前治安所的老顶头上司尤利西斯——不过这点熟悉也不过就是加冕仪式上对方给自己升军衔的交集。治安所现任的长官尤利西斯是个四方脸,眼神犀利,有点鹰钩鼻的男人,剃了油光锃亮的光头,但有着丰密的黑色络腮胡。
尤利西斯和他四目相交,似乎也觉得这个少年有些眼熟,但毕竟也只是数千个下属中的一个,因此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移开目光了。
见尤利西斯那副淡淡的样子,陆胃里五味杂陈。
破格晋升,当时这对于他来说是多值得骄傲的事情啊。
带着新的勋章走回办公处,背挺得笔直,昂首挺胸地走着,脚步都像是踏在七彩祥云上。走廊里人头攒动,年纪差不多的同僚们拿着酒瓶子在走廊里喊他的名字,比他还激动的场景浮现在心头。
……不过自己那振奋人心的晋升,可能对于尤利西斯这样的上位者来说,也不过就是“略有印象”吧。
不仅对于老领导尤利西斯来说。他是这样一个新面孔,对于这里所有的来客,陆也只是个长相有些异域气质的“新面孔”。众人的眼神从他身上滑过,略微停留,紧接着就转开,他的到来就像是春雨里细细的一根雨丝,掉落到池塘里去——池水轻皱,涟漪散开,便又被其他的雨水引起了波动。
陆并不很习惯这样的环境和场合,刚开始还有些局促,发现周围没什么人注意自己,反而逐渐放松下来了。
眼前全是金晃晃的琉璃世界,漂亮是漂亮,但脱离他朴素的生活太远,像是舞台上夸张的戏剧。水晶灯的雕饰在空中投下斑驳的半透明的影子,四周巨大的金边镜子把这个本就宽阔的空间又无线扩大,像是四周都是无穷无尽的镜之回廊。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觥筹交错间,全都模糊了界限。
男男女女说着不由心的话互相吹捧,华服和妆容也不知是粉饰着老去的躯体,还是或世俗,或庸碌,或黑暗的心思。
那个陌生的世界,近在手指可以触碰到的位置,可又仿佛那么遥远。
陆坐在舒适的椅子上,那椅背随着他的落座,弯成了最舒适,最贴合他的脊柱的形状,桌子也为了让他拿东西方便自动太高了几厘米。
百无聊赖地扫了周围的人一圈,陆的目光最终还是到了屋子正中。
艾丝蒂聘请的厨师他几乎也都不认识,而其中二人的身形却实在让他印象太深刻了。
一个胖胖的,像个肉丸子,低着头提着刀默不作声地料理着案板上粉红色的肉类,不是梅西尼是谁。另一个瘦瘦高高,也身穿白色的厨师服,大约二十八九年纪,眼下一颗黑色的泪痣,左手带着黑色的皮质手套,单用右手在翻炒什么菜肴。
两人注意到陆的注视,都只是装作不认识。
为了不妨碍执行任务,和对于成员身份保密的考虑,匿名者的规定里要求大家不能公开表示认识,但发现这里有两个熟面孔还是让陆的肢体动作下意识地放松了一些。
陆假装只是在看厨师做菜,心里却暗自嘀咕起来,这两人同时出现,恐怕是要给今天的某位客人带来死亡了。
毕竟……
死神的镰刀落下时,没有能逃脱的人。
很快就开始上菜了。
义人女仆穿着整整齐齐的黑白女仆装,动作整齐划一地给四周的客人端上前菜。
闻着那看起来就很昂贵的汤,陆暗叹了口气,心想这种所谓的高级菜肴闻起来并不很好吃的样子啊——不过也是,这样的菜大多都只是看起来赏心悦目,对于很多完全没必要在意的细节过于在意,方便附庸风雅之人拍照发社交媒体的。
他拿起汤勺喝了一口,那汤咸得太过,把主材料龙虾的鲜味儿压制得几乎吃不出来。而且脸盆大的盘子上,除了装饰的挂盘什么的外,汤总共就只有拳头大的体量,其上飘着一小颗龙虾肉。同样是复古的菜系,这种所谓的龙虾浓汤,还不如他在小店里吃到的便宜大碗麻辣小龙虾。
陆下意识地看了看艾丝蒂窈窕的背影,转念一想,既然来都来了,虽然饭菜不合胃口,但总得给主人点面子吧?他怀着舍身取义的心,端起脸盆的大盘子就往喉咙里倒,就像是和人打赌喝什么烈酒似的,味道都没敢尝就吞了下去。
放下盘子后,他突然发现原本周遭嘈杂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众人都停下来刚刚的话题和动作,呆呆地看着他,那神情好像是看着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珍奇动物。
“果然是平民啊,什么礼仪都不懂,太粗鲁了。”旁边的那个理应是“二嫂”的女人用自以为很低的声音,捂着嘴和黎易说。
四周原本在按照惯例互相吹捧的男男女女意识到现场有个平民,眼睛里似乎都露出了混杂着傲慢,好战和讥讽的神色。
这群站在高处的人,在之前外星人入侵和掠夺地球资源的时候,大都蜷缩在家里,等着治安官和新十字军的底层保护着这颗星球,估计连战火都不曾见过。而在这样奢侈的夜宴上,附庸风雅地吃着并不好吃的菜,看着陆这个平民出身地军官,却能因为他“不懂礼仪”而群起而攻之。
陆根本没理会这群人看他笑话和低声议论的样子,盘子一丢,对着眼前那个他熟识的义人女仆说可以上下一道菜了。
在他看来,大部分这些靠着祖荫庇护吃得肥胖的“上流社会”就是群浅薄,愚蠢又装模作样的废物。
朱门酒肉臭。
吃顿饭都讲究用什么刀叉,不需要奔波和节约时间的人,哪里见过战区的路旁,饿得面黄肌瘦,肋骨突出却有着巨大的腹部的孤儿呢?这群人大概也不曾见过,在治安所前线,时时刻刻都可能遭遇不幸和意外的那群同僚,以及在新十字军的奇美拉战士选拔中,死于非命的那些无名之辈。
这些人,在他们眼里,大概也都是“平民”。
这两个字,与他们无关,离他们很远。
“平民”对于这群人的意义,只可能是他们偶尔自我感动和避税,做慈善的目标,或者偶尔越级来到这样的宴会里,可以嘲笑“行为粗鲁”的人。
他喊上菜的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镜厅里,响亮得像军令,不卑不亢。让那些议论的,鬼鬼祟祟的声音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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