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到了郑教授家,小马拿钥匙开门进去,门开的那一刹那,两个人看到郑教授坐在那里发呆,听到开门声,她像一根弹黄,从沙发上警觉地站了起来,看着他们。
盛春成走过去,笑着和郑教授说:“郑老师,对不起,我那里最近很忙,好久没来你这里了。”
郑教授嘴巴一张一合,是在说:“我也很忙,没有叫你。”
是啊,忙着补办护照,护照办好之后,去上海领事馆不方便,又跑去北京大使馆办理签证。回来还要清理和打包东西,还有一些推不了的饭局要去,不能不见的朋友要见见,虽然全程有小马陪同,郑教授自己,也够忙的。
盛春成看看四周,有七八个箱子已经打包好,郑教授随身,只有一个行李箱,还有的都需要邮寄,其中大部分都是书籍。
这里剩下的物品,由小马负责处理,说是处理,其实基本是赠送,现在这种旧家具又不值钱。郑教授反复交待小马的是,都处理好后,请两个钟点工,把这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再还给学校,走都走了,总要走个清爽。
小马答应了,说你放心吧,郑老师,不请钟点工,我自己花几天时间来打扫,反正又不急。
学校没有要把房子收回去的意思,他们一直觉得,郑教授去美国只是探亲,去了还会回来的,不知道她去意已决,去了就不再回来了。郑教授和小马说,既然都不能说话,当个行尸走肉,在哪里有什么区别,不折腾了。
茶几边上,有两只无纺布袋,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书,小马和盛春成说:
“这是郑老师挑出来,专门要送给你的。”
盛春成听了,赶紧和郑教授说:“谢谢郑老师!”
他已经想忍住了,结果还是没有忍住,眼眶红了起来,郑教授看着盛春成,用她那嘶哑刺耳的声音骂了一句:
“没出息!”
盛春成点着头:“对对,我不要有出息。”
郑教授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盛春成说:“老太太,我帮你按摩吧。”
郑教授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盛春成走去了沙发后面,正准备给郑老师按摩,门铃响了。小马走过去开门,进来的是一对夫妻,也是他们学校的老师,知道郑老师明天要走,来看看她。
接下去,盛春成根本就没有办法给郑教授按摩,家里的人几乎没断过,这拨还没走,下一拨就到了,来的都是学校的同学和老师,还有郑教授的一些朋友。
几个女学生,来了之后,抱着郑老师就哇哇大哭,把这里的气氛搞得很压抑。
来的人太多,连杯子都不够用,小马和盛春成很自然地分了工,有客人到了,小马负责沏茶倒水,代替郑老师的真身,和来人寒暄客气,反正大多数人她都认识,大家都知道郑教授不能说话,只能由她代表说话。
郑教授就在边上,点头、微笑或者摇头。
有客人走了,盛春成就马上拿着杯子,去厨房的水池,把杯子洗干净,以备新客人可以用。洗杯子之外的时间,盛春成开始洗起了晚上的菜。
门铃响了,小马还在那边陪着说话,盛春成走过去开门,门打开,门里门外的人都吃了一惊,来人居然是万建刚,他不是自己来,而是陪着他妈妈一起来。
“你怎么在这里?”万建刚问。
“我来给郑老师按摩。”盛春成说,万建刚点点头,明白了。
万建刚和盛春成说:“知道郑老师要走,我妈妈一定要过来一趟。”
盛春成点点头,明白了。
盛春成领着万建刚和他妈妈进去,郑教授正和人说话,看到他们,就站了起来,绕过茶几迎了过来,两个老太太抱在一起,嚎啕大哭,哭得让人动容。
几十年前,她们都还正值芳华,两个人一起加夜班,一起挤在一在小床上,一起共用一个搪瓷罐,稀饭就着榨菜。现在,两个人要分别了,虽然她们都在杭城的时候,两个人一年也见不了一次面,但那是不一样的,心里感觉还是近的,一抬脚就可以见。
接下去,要隔着一个太平洋,那就真的是很难再见面了,抬抬脚也迈不过去。空间的距离,带来了人心里的那种疏阔,加上时间已经催她们老,她们都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日子,已经开始倒数。两个人再抱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就油然而生。
在场的其他人,眼眶也都红了起来。
等到两个老太太坐下,其他的客人,也都告辞了,万建刚问郑教授:
“郑老师,明天你怎么走,我去送你吧。”
郑教授赶紧摆手,小马说:
“不用了,都已经安排好。现在去上海很不方便,郑老师要去北京坐飞机,明天学校里和院里的几个领导,都会去东站送郑老师。到了北京,那里有学姐和学长们,会在车站接,他们会安排郑老师在北京住一个晚上,明天送去机场。”
万建刚明白了,学校和学院要送,那就是官方的性质,自己要掺和进去,不合适,他就不再勉强。
本来,盛春成也想说,自己明天送郑老师的,但听小马这么说,他知道,自己也不要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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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教授让万建刚他们留在这里吃晚饭,老太太马上就答应了,万建刚看了看小马和盛春成,问:“谁做饭?”
盛春成说我。
万建刚站了起来,他说:“走走,我们一起去做。”
盛春成奇怪了,问:“你还会做菜?”
“我会做西餐。”万建刚笑道,“我们今天来个中西合璧。”
盛春成说好啊。
两个人走去厨房,过了一会,小马也过来了,万建刚问:
“你怎么不陪她们说话?”
小马说:“她们说的都是三四十年以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成型,怎么陪她们说?”
盛春成和万建刚大笑。
一桌中西合璧的菜做好了,摆了满满一桌,五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今天大家都要喝点酒,举起杯子先碰了碰,然后抿上一口。
大家说笑着,都有意回避着,不再提郑老师去美国的事,吃到一半,郑教授拿起桌上自己的手机,点了几下,那个年轻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这里做不了外婆,去做个grandmother也很不错,是不是?”
在场的几个人,谁都没有吭声。
年轻的声音又响起来:“我还以为我自己可以死在阵地上,结果还是当了逃兵!”
坐在郑教授边上的老太太,伸出手去,握住了郑教授的手,看着她摇了摇头。
坐在郑教授另外一边的小马,也握住了郑教授的另外一只手,和她说:“郑老师,你才不是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