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老大眯起精光内敛的绿豆眼，看着那对儿溢彩流光，仿佛能够看进自己内心的剪水美眸，心下当时有了计议。
『夫人请随意些。老牛是粗人，过惯了懒散日子，不讲那些规矩和排场，只知道饭要吃饱，觉要睡好，行乐要及时，做人要快活！』
嘴里说着，手上动着，牛老大频频下筷，从左手边的第一口铜锅里，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肉。锅内的汤水呈明红色，表面的油花最少，翻滚得最厉害，香料的味道也最重。
唐可媛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容色安逸平和，目光沉稳澄澈，颇有几分崖岸自高，孤芳独赏的味道。
从雍容不迫，进退有度的贵妇，到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所有的变化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浑若天成。
『夫人为何不动筷子？』牛老大面露歉色，好像打心眼里过意不去似的，『难道是身子不舒服，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比起重口味的麻辣红汤，我还是比较喜欢清汤锅。』
『罪过罪过，老牛这就让人再准备一锅！真该死，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招待不周，慢待了贵客，望乞恕罪！』
话是这样说，这家伙却完全没有要叫人的意思。
眉眼盈盈，半分浅笑攀玉颜。
『牛老大不必过分自责，看人吃饭也是一种乐趣，』温婉的笑靥融化了清冷的仙容，仙子立刻变成了淑女，『多吃点，你应该已经饿了吧。』
『得令！』
牛老大的吃相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动静奇大，速度极快，肉汁同口水齐飞，酱料与残渣遍地，送进嘴里的各类肉食往往来不及咀嚼，就已在狂暴的狼吞虎咽中，被囫囵吸进了肚子。
不到三分钟，锅里已经难觅肉踪。
『小时候家里孩子多，我又排行老末，不抢就得饿肚子，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副德行……』牛老大叼起一根牙签，有些自豪地道，『十五岁那年，家里就没人能抢得过我了。』
可他不甘心成天吃糠咽菜，一辈子被困在同一个地方，过那种困苦不堪，看不到头的生活。
于是他偷了一笔钱，坐上一辆绿皮火车，怀揣着想要出人头地的梦想，来到了遍地是机会的大城市。
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肯干。他有决心和恒心，最重要的是，还有野心，以及与之相匹配的狠心。
对这种人来说，闯出些名堂从来不是什么难事。
他很快赚到了第一桶金，同时也赢得了人生的第一个绰号，摩托。
轰轰作响的摩托，横冲直撞的摩托。对待敌人，他从不手下留情，永远冲在最前面，永远向前狂奔，不知疲倦，永远不向命运低头。
他所拥有的一切，全是用鲜血换来的。自己的鲜血，兄弟的鲜血，敌人的鲜血……回过神时，他已伤痕累累，满身血腥。
可他并没有感到满足。
他永远不会感到满足。
『夫人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牛老大吐掉被咬断的牙签，爬出深渊般的记忆，回到了痛苦又快乐的现实。
『挺有趣的，适合当睡前故事。』
『只要夫人喜欢，老牛每晚都可以讲给你听，哈……精彩的故事有不少，肯停步驻足，静下心来听故事的人，如今却已不多了。』
牛老大摸了摸油光锃亮，挂满细汗的光头，忽有所感，将马三儿唤了进来。
身为上位者，向手下随意提问是他的特权。
『怎么没看到老二？』
『二爷受了些伤。』
『哦？』
『被人打断手脚，丢进了垃圾桶里，』马三儿垂手而立，据实以告。
『他手下的十三太保呢，难道都瞎了不成？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他们全是硬茬子，跟在老二身边绝对出不了问题。』
牛老大瞪视着手下，眼中精芒闪烁，气势逼人。
头更低，腰更弯，马三儿仍是那副胁肩低眉，任人随意拿捏的「窝囊」模样。
『若是放在平时，凭借二爷的身手，以及十三位兄弟的手上功夫，面对三十来号人也不成问题，只是……他们今天遇到的那位老兄，实在不能以常理度之。』
『一个人？』牛老大稍稍坐直身子，右眼皮不禁跳了两下，『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当着十三太保的面，把老二给收拾了？』
『十三位兄弟也未能幸免，都给那位老兄打断了手脚。』
平静的双目一瞬不瞬，马三儿轻描淡写地补充道。
牛老大下意识瞄了唐可媛一眼，不自觉地拾起筷子，脸色愈发阴晴不定。
『他们是在哪里出事的？』
『一家名叫「前尘」的酒吧。』
『前尘，前尘……』念着念着，牛老大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个不知死活的蠢货！马上安排他出国，今夜就走，动作要快！』
马三儿知道老板的话还没说完。
『跟医院打声招呼，务必确保兄弟们得到最好的照料，另外，尽快查清他们的家庭住址，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家里有困难的，想办法帮人家解决了，拖家带口的，多周济周济……跟他们说，叫一声兄弟，一辈子都是兄弟，只要有我在一天，他们就饿不死！』
牛老大能爬到今天的位子上，靠的绝不只是打打杀杀。
『最后再备份厚礼，亲手送到前尘去，』他揉着有些发涨的太阳穴，双目杀机一现即逝，『不管怎么说，这次都是咱们坏了人家的规矩……』
马三儿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牛老大来回摆弄着手中的筷子，眼中弥漫起浓浓的复杂之色。
『夫人觉得他怎么样？』
『年轻，有城府，敛锷韬光，野心勃勃，』唐可媛美眸的胜比一泓秋水，于嫣然一笑中，动人至极点，『如果他是我的手下，我八成会睡不着觉的。』
『能得夫人如此评价，马三儿这小子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听牛老大的口气，像是还没下定决心。』
『只是不想受人离间，自断手臂罢了。』
一声冷哼，牛老大又一次动起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