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正垂手侍立在摩天轮下。
这人看上去至少在五十岁上下,实则却刚三十出头,一头不太浓密的卷发梳得一丝不苟,不算很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轻巧简单的金丝眼镜,一双绿豆小眼经常隐藏在反光的镜片下,让人很难捕捉到他的眼神,猜透他的想法。
男人有个习惯,摸自己的胡子,无聊的时候摸,忙碌的时候摸,心情舒畅的时候摸,牢骚满腹的时候也摸……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他都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偷偷摸上两把。
可他的胡子实在少得可怜,两撇八字胡稀稀拉拉,潦草至极,属于那种缺了无所谓,多了反而略显累赘的类型。
男人却丝毫不在乎。
他的嘴角总是稍稍向上扬起,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感觉,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衣着穿戴绝不马虎,虽无威严,却也不会被人轻易看扁。
今夜的天气有些闷热。
男人从贴身的口袋里抽出一方手帕,动作谨慎而小心,快速擦拭起自己的前额、后颈以及挂满汗珠的鼻头。
手帕上至少挂着七个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补丁。
恰在此时,丝丝和张谦走下了摩天轮。
仓促间收起手帕,男人立刻露出职业微笑,快步迎了上去,然而由于腰太粗、腿太短、脑袋太大、脖子几乎看不到,他的热情服务非但没有收获好评,反而引起了一阵恐慌。
许多胆子小的情侣争相后退,还以为自己撞到了传说中的大头鬼。
『欢迎下榻不夜酒店,鄙人是二位的私人管家。』心平气和,男人从容地做着自我介绍,丝毫不在乎旁人的异样目光。
说着,他将那张空白的淡金色名片交还给了丝丝。
『请问二位是想乘车,还是步行?』
『乘车吧。』
张谦见对方亦是正装加身,西服三件套齐全,不由得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又见他体胖如球,没跑两步就喘起粗气,更是不由得感叹,这年头的钱不好挣,谁还不是努力的活着……
大头管家立即投来一道充满感激的目光。
不夜酒店终于揭开了她的神秘面纱。
酒店大堂里小桥流水,鸟语花香,楼台亭榭点缀其中,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赫然是一座专门打造的室内景观园林。
『此处的主题为「归渡洛水」,由国内最顶尖的二十九位景观设计师联合创作,灵感源于魏晋时期曹植,曹子建的千古名篇《洛神赋》。』
大头管家欣然为客人做着介绍。
穿过郁郁葱葱的大堂,三人走进了电梯间。
这里的装潢与外面截然不同,既无富有朝气的绿植,亦无古色古香的韵味,有的只是异常简洁、单调、缺少色彩变化的黑白线条,以及一组组拔地而起,向上延伸到天花板的抽象图形。
这一隅的主题为「文明世界」,由酒店的总裁亲自设计并创作,动工期间还吸纳了不少客人的意见,只为能呈现最具冲击力的视觉效果。
『酒店目前处于试营业阶段,仅限会员出入,包括电梯在内的所有设施,都需要刷卡使用。』一番解释过后,大头管家顺势站在了电梯门的旁侧。
丝丝用空白名片唤来电梯,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笑面佛似的大头忽然张开双臂,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将军肚,同时横跨一步,似有意似无意,挡住了张谦的去路。
『请出示您的会员卡。』他的神色还是那么和悦。
『我和这位小姐是一起的,只不过……』张谦绕过大头,面带难以形容的苦笑,瞧了一眼丝丝,『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不会替我说话。』
电梯门徐徐关闭,冰美人果真没有留下半个字。
职责已尽,大头赶紧退到一旁,赔起了笑脸。
『请您见谅,我也是按规定办事。』
『在其位,谋其职,假如我是你,也会做同样的事,』张谦摆了摆手,旋即话锋一转,『带刺的玫瑰永远是最可爱的,不是么?』
大头怎敢在背后议论客人,赶紧掏出手帕,作出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您是不夜的全域会员,就算没有携带会员卡,酒店也将竭力为您提供各项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蓦地,酒店大堂里升起一曲如痴如狂,如梦如醉的清吟。
『双玉斗,百琼壶,佳人欢饮笑喧呼。麒麟欲画时难偶,鸥鹭何猜兴不孤。歌婉转,醉模糊,高烧银烛卧流苏。只销几觉懵腾睡,身外功名任有无……』
绕梁之音仿佛远在天边,吟唱之人却已近在眼前。
缁衣芒鞋,瓦钵云笠,这位技艺卓绝的歌者居然是一个长身玉立,眉目如画的俊秀和尚。
公子风流嫌锦绣,新裁白纻作春衣。
白衣纤尘不染,笑眼流水落花,无论相貌还是气质,眼前这位出家人都绝不输给揽尽世间半数风流,引得上天嫉妒的胡十八。
张谦凝视着白衣僧棱角分明的五官,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敢问师傅从何处来?』
『檀主又从何处来?』白衣僧合十双手,微微颔首,尽显谦卑与恭敬。
闻言,张谦顿时眼前一亮。
『敢问师傅要往何处去?』
『檀主又要往何处去?』
『我想去到那扇门后,追上一个人,』张谦手指紧闭的电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可惜我缺少了一样东西。』
听了对方的回答,白衣僧却是浅浅一笑。
『檀主可知方才那些佳句出自何人之手?』
『烦请师傅指点。』
『那是南唐著名词人,冯延巳的《金错刀》。』
一语点醒梦中人,张谦猛然想起吕三爷的「无心之过」。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立刻翻遍全身,终于让他在西服外套的内侧口袋里,发现了一个设计奇巧的夹层。
夹层里有一张淡金色的空白卡片。
视线遍寻四周,那神秘的白衣僧早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