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水面下，五彩斑斓的鱼儿成群结队，游弋在生机勃勃的珊瑚间，它们的生活舒适而惬意，平淡而简单，每天伸伸懒腰、捉捉迷藏，既不用防备虎视眈眈的猎食者，也不用担心潮汐的变化，食物的短缺。
因为它们生活在一座巨大的水族箱里，既是它的房客，也是它的囚犯。
看着那些昂然自得，却又不停碰壁的家伙，张谦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微妙表情。它们究竟是选择了屈服，还是根本身不由己？
一阵脚步声将游离的思绪拽回现实。
『你们好，我们又再见了……各位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夜已经深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张谦又开始了热情的寒暄。
假如有人向他发出这样的邀请，他大概不会拒绝，就算要拒绝，也会和颜悦色地把话讲清楚，再三感谢对方的好意，只可惜，像他这样好说话、讲规矩的人，如今却是越来越少了。
有人喜欢用嘴巴讲话，有人则喜欢用子弹讲话。
子弹在他们的枪里，枪在他们的手上。
『各位似乎不太喜欢这种交流方式，没关系，我们可以在现有的基础上，稍微做出一些调整，比如……』
骤然响起的枪声中断了张谦的发言，也中断了一条生命的进程。
一个人倒了下去，带着一双满是残忍与冷酷的眼睛，永远地倒了下去。
他已经预见到了即将降临的死亡，却没料到被死神选中的那个人，竟会是他自己，所以直到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刻，他的眼里都没有溢出一丝一毫的惊讶和恐惧。
只从结果上看，这个人无疑是不幸的，但是如果换个角度去想，他也许又是幸运的。这个听起来有些矛盾的道理，同样适用于他的同伴们，因为他们都还活着……活着接受折磨。
这些人的枪口都已对准了张谦，然而与此同时，他们又产生了一种极其诡异的错觉：到底是自己瞄准了这个男人，还是这个男人瞄准了自己？
没有人看清刚刚发生了什么，不过作为经验丰富的保镖，他们已经在这短暂的几秒钟里，至少弄清了另外三件事。
第一，枪声是从张谦所在的方向传来的。
第二，他的手里没有枪。
第三，倒在地上的那位绝非庸手，单论拔枪的速度，很可能是他们之中最快的。这种人往往是最不容易死的，原因很简单，他的枪够快，快到能够先发制人，干净利落地解决掉所有麻烦。
可是现在，他却是唯一倒下的那个。
所有人都死死盯住了张谦，死死盯住了他的双手。
『请各位放心，我不是来寻晦气的，实不相瞒，我最近惹到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再给自己招来……』
两声枪响，两人倒地。
张谦的反应有趣极了，无奈中透着些戏谑，戏谑中又带着几分莫名其妙，他看不懂，不懂这些人为何不顾前车之鉴，决意要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去复制过去的错误。
难道他们的记忆力就只有五秒，难道他们是一群傻乎乎的金鱼？
『各位……』他微笑，尽量让自己显得比较和善，『我只是想跟你们讲两句话，希望大家能卖我一个小小的面子，稍微配合一下。』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对方怎敢不配合，怎能不配合？
张谦很满意他们的表现。
『我能理解各位的心情，你们被程大小姐炒了鱿鱼，一时气不过，所以才会去而复返，想要找过去的老板讨个说法，对不对？』
幸存的六人互相对望一眼，十分机械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各位就请便吧……哈哈，请不要手下留情，能够看到那位大小姐触霉头，绝对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食指轻弹玻璃璧，张谦把水族箱里的鱼儿们吓了一跳。
六位保镖依旧站在原地，沉着脸，举着枪，默然不语，一动不动，眼神阴森而空洞，呼吸绵长而沉重。
他们的灵魂早已枯萎，他们的人性已经丧失，他们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人」，他们只是一群行尸走肉。
『走得慢一些，看得细一点，从来都不是什么坏事，各位能明白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倒也难得。』
张谦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对方的杀意。
『有件事想请教各位，能在一瞬间放倒四十个好手，并且不费一枪一弹的特种作战小队，真的存在吗？』
透过珊瑚间的缝隙，他找到了一群强装镇定的小鱼。
它们的样子实在很蠢，也很可笑。
『关于那些白面具我想了很久，想到头发掉了一大把，你们应该明白，在这个时代，对一个年过三十的男人而言，拥有一头浓密的秀发，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不过幸好，张谦的付出得到了回报。
人类常常会忽视最简单的道理，所以，即便答案近在眼前，我们有时也会像一群得了失心疯的瞎子，狂躁而且偏执，只会不计代价地压榨自己的思想，折磨自己的理智。
最懂得折磨你的人，一直都是你自己。
『白面具们当然没法同时对付四十个好手，可是如果，那些人里有他们的内应，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枪声又响，枪声沉寂。
又有生命逝去，总有生命逝去。
脚步声走近，水族箱上渐渐倒映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我们扯平了，』巨人递来一颗苹果，『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物归原主，张谦接过了苹果，『我当时不杀你，只因你当时并不想杀我。』
『我好像错过了一个复仇的好机会，又或许，是一个危险的死亡陷阱……』
『绝好的机会，绝佳的陷阱。』
『强者的机会，弱者的陷阱，』巨人收起那把漆黑的左轮，不自觉地立正了身形，『但愿大小姐一辈子不会与你为敌。』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知道该怎么做，』张谦叹了口气，『可是据我所知，一个人越是聪明，就越容易感到孤独，孤独到麻木，孤独到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