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爷们全体的意思,咱们就去北面。”
天亮之前,王焯站起身来,对着周围明显有些气喘吁吁的众人来言。“到了北面,士农工商都可以做,不会的有原本的爷们教你们,暂时缺衣少食会有爷们分你们,但凡过去,我不敢说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但只要大家自主自立,就绝对能养活自己,也绝不会再受人腌臜气!”
跟着王焯来的十五名队将即刻应声,喊了一声“好”,堪称整齐划一,而从江都来的的二十名管事也随之零散附和。
牛督公在旁,脸色其实并不好看,因为他看的清楚,之前举手决议中,江都这二十个管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强烈的倾向,更多的是受周围人的影响和鼓动……这个过程里,自家迟疑和谨慎的态度虽然表达了出来,可最多是抵消王焯与余烩这俩人,却架不住北面来的十五位队将早有立场,而且全程都不顾及自己的态度在那里鼓噪煽动。
两边原本都是旧识,相互知根知底,这种来自于现场近乎一半人的猛烈煽动,效果是不言而喻的,最后居然有足足三十人举手赞同北上。
“督公以为如何?”就在这时候,王焯忽然回头,去看面色不佳的牛督公。
牛督公与对方对视起来,一时不语。
不止是一旁的余烩,便是看似掌握主动权的王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且说,王焯从来没指望用举手这种事情来做决断……开什么玩笑,内侍这里,尤其是江都内侍这里又不是黜龙帮,有那种建帮时就兴起的传统,而且这个传统还让他们屡战屡胜,越来越壮大,所以习惯性遵从……江都内侍这里讲的是以往的内侍规矩、宫廷规矩,而以往的内侍规矩是什么呢?
答案是,这个群体内里如军队一般阶级分明,在意的往往是资历与身份,采用的是一种类似于大家族制度,“男”压制女,上压制下,长压制幼,只有在缺乏绝对领头者的情况下才会启用一定程度的内部高阶层民主。可是呢,现在牛督公还在,他的修为、资历、身份摆在那里,天然就是这个群体的大家长。
牛督公不同意,什么都是胡扯!
那为什么王焯还要搞这个举手呢?还要让下面人搞这个煽动的手段?
答案很简单,这个手就是举给牛督公看的,王焯在用这种方式来向牛督公表达內侍军的存在感……毕竟,你牛督公的那根绳子不应该只拴着江都爷们的,也该拴着內侍军爷们的。
所谓內侍军的爷们也是爷们!
而只要牛督公公平的把自己绳子拴在所有内侍身上,在江都内侍缺乏内动力的情况下,內侍军足以牵着牛督公改变方向。
这也是为什么张行给了足够宽松条件的情形下,他王焯决心已定要留在这边的情形下,还要冒险过来的缘故。
不仅仅是要执行所谓黜龙帮的任务,不仅仅是要接应知世郎,不仅仅是要劝牛督公不要插手战事,他还想着更多,指望着牛督公心里拴着內侍军是一头,他王焯心里也拴着江都的爷们呢!
两人对视了一阵子,王焯虽然紧张,却丝毫没有退让,楼内原本颇显激昂的情绪也很快就冷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两位的针锋相对。
而注意到以后,十五位队将中,居然渐渐有人想站起身来。
也就在这时,牛督公将目光一转,看向了这些人,然后忽然一笑:“既是大家都想去北面,那就去嘛,我一个没有牵扯的老头子,不跟你们走,还能如何?只还有件事……”
话到这里,牛督公也莫名萧索起来。
王余二人齐齐肃然。
余烩更是迫不及待:“督公请讲。”
“大魏实际上已经亡了,咱们其实……老早就算是走自己的道了,但无论如何,太皇太后没有失德的举止,新皇帝,也就是原本是赵王,根本就是个孩子,在江都长大的,也没什么过失……我们不能拿他们当什么奇货可居。”牛督公认真以对。
余烩赶紧去看王焯。
后者稍作迟疑,给出了一个答复:“督公,我的意思是,咱们最好是只往前走,寻到机会闷头逃了就行,太后与皇帝如何,咱们统统不管!既不要主动拿捏他们,也不要因为他们处于什么险地而更改作为……因为接下来若真出了乱子,根本不是我们这些人能做局势的,咱们要保着自家人的平安为上。”
众人纷纷颔首,但也有人有些迟疑。
这个时候,不等牛督公开口,王焯继续来言:“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那就是真出了乱子,然后太后与皇帝又拐到了黜龙帮的地盘,张首席却是讲道理的人,我们自当与他分说,尽量让太后与陛下有个体面。”
牛督公听到这里,反而点头:“正是此意,正是此意……有这句话就行了……你们去做吧。”
此时,王余二人并非大喜,反而只是如释重负。
翌日天明,也就是五月初六日,盘桓在涣口镇的禁军主力尾端也开始启程……分别是张虔达与另一位郎将带领的一支六千人禁军、如今颇受信任的知世郎所领的两千多知世军,以及刚刚投靠过来非要先见牛督公的王督公和他的两千內侍军,外加小皇帝、太皇太后、牛督公、江都内侍与宫人、文武百官。
此外,还有一位赵行密赵将军,却是陪着內侍军过来的,只他一人。
雨水没有停。
当然,这个季节,偶尔停一阵子雨也没什么意义,因为太阳也不会出来,而且路上到处都是泥,各处都是水,不管是脚还是车轮只要陷进去便是一个麻烦,什么材质的衣服也都好像刚洗过一样,一捏一把水,更不要说,任何稍微被空置的物件,只要一两个晚上就会神奇的长毛。
这还不算,因为是整个主力大队伍的末尾,他们还要经历更多更麻烦的东西,道路更泥泞倒也罢了,反正就那点泥,关键是现在泥里面掺杂着相当的人畜屎尿,一些青蛙、蚯蚓之类的尸体也屡见不鲜,以至于原本应该算是清新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隐隐让人作呕的味道。
但这依然不算什么,泥里的这些脏污加上之前经过士卒遗落丢弃的甲片、木刺,甚至是刀刃,那才是让人战战兢兢,所谓为了赶路而付出生命代价的东西。
所以,太皇太后与皇帝,包括宫人、大部分内侍、百官,原本是准备继续行舟的……按照规划,他们会沿着涣水继续走几日,抵达梁郡最南端的时候,再脱离船只,改从陆路西行进入淮西地区,再从那里北上东都。
这是早在江都便计划出来的一条路线,而且前面还算是比较顺利的(阻碍主要是政治军事上的问题),可谁能想到,慢慢慢慢的,这路本身居然就这么难走了呢?
不说别的,当先一个,逆水行舟,可是要纤夫的。
“所以陛下与太后到底是坐船还是坐车?”五月雨中,王焯立在镇口的港湾处,面色阴沉,待见到赵行密出现后,语气更是明显不耐烦起来。“还请赵将军赶紧定下来,我去参见一番太后与陛下,咱们便立即动身。”
刚刚走过来的赵行密闻言也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后悔昨日跟过来了……倒不是因为王焯这幅梦回东都时代北衙督公的样子,而是对方问的这个问题本身确实是个问题!
且偏偏面对这个问题,王焯可以负手旁观,自己这个司马氏代言人兼政变核心却不得不过问。
“王督公。”赵行密硬着头皮来言。“我问过了,据说之前梅雨季节涣水也是能行舟的,但那是零散客商,现在大军走过,路面都坏了,想要行这么大的船队委实困难……而且也实在是找不到也来不及找那么多纤夫,除非让内侍们全都下船拉纤……”
“那你去跟牛督公说呀。”王焯背着手直接打断了对方。“跟我说什么?我们內侍军这个营是正经黜龙帮编制的营,现在降过来也是兵,我们不拉纤。”
说完,直接把头扭了过去。
“那就麻烦了。”赵行密无奈至极。“江都那些内侍,根本拉不动船只……”
王焯干脆不出声了。
赵行密愈发无奈:“这样的话,只能跟陛下还有太后说清楚,然后请他们上车了。”
“那就快点,反正是你们的事情。”王焯也愈发不耐了。“司马丞相把后军托付给你,你赵行密就这般拖拖拉拉?”
赵行密终于有了火气,但火气上来以后却又意识到,自己怎么对眼前这位发脾气都没有用,因为自己眼下并没有压制对方的手段……之前是有的,刚刚投降的时候,两千人塞在好几万主力大军中,屁都不是,捏扁揉圆都随意,不然这位王督公也不至于对司马化达那边那般小心翼翼,几乎声泪俱下说什么只想来汇集昔日宫中伙伴;对牛督公这里也是有一点应对手段的,因为牛督公本人需要尊重,可下面的江都内侍却是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素来也可以欺压。
但现在,王焯跟牛督公汇合在一起了,內侍军跟江都內侍们汇合在一起了,就既有高端战力又有正经成建制部队了,还掌握了一部分物资,这就有点麻烦了。
隐约中,赵行密似乎窥破了对方的用意,这应该就是内侍们的打算了。甚至他隐约觉得,这位王督公应该是在刻意激怒自己,好要借机发作,不管是强要內侍军来作纤夫还是要让江都内侍们来做,人家登时就会联合牛督公一起出来立威,取得行程决定权……一位督公,在外漂泊多年,虽说遇到张三那种人物是运道,可能在虎狼群中立身不倒,哪里会是眼下这般傲慢无知的样子,必是装出来的。
一念至此,赵行密干脆冷笑而去。
然而,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今早上的麻烦逻辑倒清楚:
坐船需要纤夫,但梅雨期间路和堤岸被泡坏了,一则不好拉纤,二则临时也找不到纤夫,于是去找內侍军,希望內侍军来拉纤;但內侍军坚决不干,赵行密等禁军忌惮现在腰杆子的内侍于是便只好弃船上岸;可是,陆路就好走了吗?仓促间哪来那么多车辆装载船上的东西跟人?而且这个路况车辆也不好走!
于是乎,赵行密与张虔达这两个能做主的商量了一下,赵行密是头疼,张虔达倒是干脆,后者的意思是直接把没用的物件扔了!包括船都沉了!
什么大内御用,又不是没扔过,当年太后跟这位王督公丢的更多!
而且,这次没必要便宜了黜龙贼,所以干脆全都扔进涣水口,堵塞河道。
赵行密本能觉得不妥……毕竟,涣水是经过多次疏通的,是贯通中原、东境、江淮的一大渠道,这沉了涣水口,南北交通的东线就断了,只能从汉水了……于是便努力来劝。
赵张二人,到底是赵行密修为更高,政变时出力更大,主导型更强,故此,张虔达虽然觉得对方装模作样,但还是忍耐,答应只将物件扔下,不做多余处理。
于是乎,折腾了半日,终于上路,却是让小皇帝与太皇太后下了船,共乘了一辆帷帐牛车,百官中几位年纪大的也都乘车,其余宫人内侍,包括百官中的低阶者,皆步行随行。
一开始牛督公还有些想维持皇家体面,但是赵行密认真说与他听后这位宗师督公也同样无奈……如果皇家体面这个时候只能用內侍们在烂泥里来换的话,那就没必要了。
就这样,折腾了许久,终于弃船换车,等王焯跑过来跟太后与皇帝匆匆见了面,行了礼,然后正式启程时,已经是中午时分。结果,那几辆车子走了不过七八里,坏了一辆还好说,扔那儿就行,关键是这几辆帷车上的丝绸质量过于好了,以至于车顶上很快就存满了水,再一晃,立即就把车上的人给浇了个透。
几位年纪大的文官先受不了,干脆撤了车上的帷幕,淋着雨赶路。太后也被浇了两次,又不好撤了帷帐,小皇帝无奈,只能在牛车上站起身来,伸手撑着车顶帷布,替他奶奶做个人形的伞柄,偏偏他年纪小,耐力不足,站一会便要坐下,然后反复来为,滑稽样子引得两侧前方的人时不时回头来看。
最后,还是牛督公看不过去,一股长生真气盘了过去,从外面盖住帷车,方才让小皇帝能坐下。
这还不算,走了一下午,因为行程过慢,到了天黑的时候,居然没有赶到预定的营地……这个环境可不敢露宿淋雨,于是众人不得不冒雨赶起夜路。
然而,这一走,怨气可就来了,尤其是禁军的六千人。
捱过一晚上,半夜来到宿营地,张虔达立即就跳脚,说明天要扔下这些累赘和杂牌降人自行西进,反正护卫皇帝的活应该是那什么知世郎的。
赵行密便来劝,说现在皇帝周边内侍军与知世军都是降人,不能把他们单独留在最后云云。
张虔达愈发气闷,只是勉强答应。
赵行密无奈,临时写了封信,让人提前送往前面,要求司马进达弄一封司马化达的正式丞相手令来,好对张虔达做约束,毕竟,他只是孤身到后面,这边的禁军都是张虔达的人。
而这封信送出去,回信的手令却居然隔了快两个整日,也就是五月初八日晚上才到,这个时候,队伍拖拖拉拉,居然才走出五六十里,距离梁郡最南端的转折点还有一大半路程。
这个速度,放在平日里行军简直想都不敢想。
然而,赵行密将手令递交给早已经焦躁到一定程度的张虔达后,稍一思索,居然失笑:“这么一算,咱们走的不慢了。”
张虔达在火堆旁单手接过手令,却只看了几眼,便随手扔进了眼前的火堆里,然后冷笑以对:“你在这说什么风凉话?敢情不是你的兵,你不心疼?”
“就是因为晓得我的兵其实也这样,这才笑的。”赵行密略显无语的解释道。“你算算就知道了,手令里说,他们已经进入梁郡,还有两日,也就是估计明日到谯郡南头的山桑县休整,那假若以山桑为标的,咱们三天大约走了三成的路,可其他部队呢?他们花了几日?”
张虔达愣了一下,想了一想,给出答复:“最前头的最快,四五日就到了,正经的行军流程,往后,以司马丞相他们为准,却走了七日……咱们可能要十日……大家越来越慢,都不好走。”
“不是慢的事。”赵行密无奈道。“我还是忧心黜龙帮,部队被雨淋成这个鬼样子,若是黜龙帮来打,咱们如何抵挡?”
“抵挡个屁!”张虔达脱口而对。“咱们淋雨,他们不淋?为什么把我们放在最后,不就是担心跟之前那段路一样摩擦吗?可你看看,这几日可有人来?我说句实在话,这雨是招人厌,但人家跟三辉一般都是一视同仁的!”
赵行密想了想,点点头:“这倒是实话。”
其实,赵行密心中所想的却是更复杂了一点……他觉得,黜龙军退到人家自家的城市内休整,肯定比眼下禁军这个鬼样子要强,真要是再来袭扰,那相较于前段时间对抗占优的局面,现在的禁军肯定要吃大亏的……但是,雨下成这样,却基本上确保了黜龙帮不可能在五月之后再有休整好的成建制援军南下,这就确保了禁军的总体战略性安全。
所以,这雨确实是公平的。
只不过,这个思路就没必要细细跟情绪不好的张虔达再说了,省的这厮无端生事。
一念至此,赵行密便起身告辞,往营地中做巡视去了。
说实话,尽管这几日他一直都在留意,但每次探查禁军的后勤保障时都会心惊肉跳:
三个人才能分到一个帷帐,还基本上是湿透的,只是大家背靠背躲雨取暖,病号在里面更是只能苦捱。
锅倒是齐整,十人一口锅少有损坏,但严重缺乏燃料,这点真没办法,因为沿途城镇的房子都被前面禁军给拆光了,营地原本的栅栏也被刨了烧掉,周围野地里全都是绿色,根本就是找不到燃料。
粮食一团糟,而且赵行密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模式的粮食损耗——按照大魏禁军规制,除了集中的后勤运输外,还要每人背一个麸袋,里面装个十来斤磨好的麦麸、米粉之类,一则为了行军方便,二则为了军士能及时快速得到补给,结果现在全都被雨浇透,继而泡胀,有的从里面发热发霉,带着一股馊味,不怕死都还能吃,最让人发懵的是,居然有整个袋子被撑爆掉的情况。
锥子、钳子、矬子、钻子都还好,火石是十不存一。
牲口还有,但基本是都已经沦为驮兽。
鞋子是损耗最严重的,按照东都时的条例,禁军本来每年可以有三双靴子,两双六合靴,一双冬靴,但在江都荒废四年,六合靴基本上只有军官才能每年发了,所以军中都是旧靴子,很多人都穿草鞋……这倒不是连布鞋都不发,实在是布鞋禁不住泥路糟蹋,军士们干脆将布鞋挂在身上……而现在赵行密细细来看,却发现连草鞋都艰难了起来,因为路边没有那种坚韧的长草了!
这一点都不荒诞,禁军折返,抛开一头一尾两万多人,中间的核心禁军主力也有足足五六万,加上随军的百官、宫人、内侍,还有得到了军士待遇的工匠,以及新降之人,十万人总是差不多的,这些人未必是沿着一条官道走,也未必会蓄意屠城、掠夺什么的,却足以对沿途城镇以及自然环境造成巨大破坏。
这点从毛人皇帝获得毛人这个外号的过程便可见一斑,那时候天下太平,各地都有仓储,官道平整,可几万人沿着天下腹心之地走一遭,便足以造成巨大的不可逆的破坏,遑论眼下。
但赵行密不是个心怀天下的人,他只忧心自己的处境,而现在又因为在禁军这艘大船上,所以忧心禁军的处境。
在营地里探查完毕,这位刚刚做了一个多月右威卫将军的禁军宿将,并没有直接去睡觉,而是停在了营地的西南侧,站在那里发呆……雨水毫无意义的稍驻,吸引赵行密的是自彼处飘来的零散雾气。
其人望着雾气,始终难以放下心中忐忑。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禁军现在看起来强大,但别人不知道,他不知道吗?
内里自是千疮百孔。
从今年春末开始,禁军依次经历了最出色大将的出走、弑君、一次平叛和一次暴乱,然后迎来了一位只知道夺权的丞相还有忽如其来且又来源驳杂的降人,现在又经历了上百里战线上的骚扰,以及眼前最麻烦的梅雨。
至于内部山头林立,大小军头相互妥协、对抗、抱团,就更是传统艺能了。
这些东西,加上四年的蹉跎,使得原本傲视天下的禁军战斗力大打折扣。
这一点,禁军内部的人都知道……只不过,为什么其他人都只是烦躁不安,而他赵行密却忧心忡忡呢?
原因不言自明,主要是之前驻扎在淮口以及更早之前与黜龙帮交手的经历,让赵行密意识到,黜龙帮不好惹,而且上上下下都不好惹,文的武的都不好惹……他很怀疑,黜龙帮会不会看清楚禁军的“大打折扣”,然后忽然咬过来!而且,当黜龙帮真的咬过来的时候,禁军到底能不能支撑?
毕竟,其他人都觉得,就算是禁军战斗力大打折扣,可主力尚存,对付一个刚刚在河北打过大仗的黜龙帮还是没问题的,或者说,大不了闭着眼走过去嘛。
这个雾起的真不是时候。
“这雾可有名了。”
就在这时,王焯忽然出现在赵行密的身后,主动解释。“据说是当年青帝爷除去了淮水原生的真龙,以至于淮水无主,呼云君原本在江口盘桓,听到消息后便想占据淮水,结果来到这里,却发现赤帝娘娘祖上一位妖族圣主已经到了淮水南岸的涂山,还要以彼处为据点,疏浚淮水,扩展良田……呼云君晓得这个妖族是要大气运的,委实无奈,只能躲到涂山上,长呼三息而走,从此涂山,还有涂山对面的淮水北岸,便常常起雾。”
赵行密回过头来,眉头皱得发紧:“王公公也信这些故事?我怎么觉得这雾气是西南边的三汊泽冒出来的呢?水汽又重,天又热,雨一停就出雾吧?”
王焯大笑:“我也觉得是三汊泽冒出来的,只不过看到赵将军深夜皱眉,才说了个典故。”
赵行密闻言非但不笑,反而更加严肃:“我前日早上的时候,竟不知王公公这般待人随和。”
“此一时彼一时也。”王焯怡然自得。“那时候我们內侍军刚刚把粮食交给了前面的司马丞相,若是当时我再稍微软弱一点,说不定就要害自家儿郎真去拉纤,现在连车子都坏的差不多了……事到如今,总不能让我们內侍军扛着禁军走吧?那自然就能与你赵将军说什么雾气了。”
赵行密摇头不止,却又忽然来问:“王公公,你果真是真心愿意离开黜龙帮的吗?”
“什么意思?”王焯状若不解。
“我觉得你们內侍军留在北面,未必就比回东都差。”赵行密幽幽以对。
王焯欲言又止,只是干笑。
而下一刻,赵行密继续来言:“你想想,现在的局面,是黜龙帮、英国公、司马氏、萧氏四家的局面,虽说结果不定,但哪一家要做皇帝,怕是都要内侍的,你们分开各寻一处结果,岂不更好?”
王焯愣了半晌,然后负手嗤笑一声,便去看雾,根本懒得与对方言语。
赵行密见状,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说错了话,却多少晓得对方态度,也干脆摇头不语。
就这样,二人看了一会雾气,随着又一团雾飘来,王焯率先转身离开,倒是赵行密又继续立了一会……须臾,这位右威卫将军也觉得无聊,便准备回去休息……但刚一转身,他却好像在雾中隐约听到了一个叹气声。
且说,赵行密自是一位成丹高手,胆大且目光如炬,他淡然回头一扫,越过雾气看的清楚,周围并无异样,便只当是沼泽里起了水泡,再加上心中有事,只不做理会,兀自回去了。
其人既走,却不晓得,先走一步的王焯已经寻到了知世郎,并制定了计划的最后一环。
翌日再度启程,这支队伍正式离开了涣水沿岸的官道,转而向西北面走向了单纯的陆路,因为车辆损毁,这次连皇帝都得步行,太皇太后则由几名有修为的內侍轮流背着赶路,这一日没有下雨,走的意外的快了些。
到了五月初十,雨水再度下了起来,而且特别大,下午时分,队伍遭遇了一次黜龙帮哨骑,后者观察了片刻后,一个呼哨就消失了,这让憋了一肚子火的张虔达根本没来得及动手,以至于更加愤怒。
这日晚间,因为禁军尝试抢夺宫人的行为,发生了禁军、內侍军、知世军的混乱冲突,张虔达本想借机发作,却被赵行密努力劝住。
后者的原话是,真闹起来,不知道难看的是谁。
五月十一,部队进入谯郡境内,这一日得病的人很多。
五月十二,傍晚,雨水中,这支队伍抵达了山桑城。
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准确,因为他们跟山桑城之间还有一条在梅雨季节显得稍微有些宽阔与湍急的河水——涡水。
这是跟涣水、淝水、颍水、汝水并列的淮北支流,理论上它是几条河中最小的一支,但依然是正经的淮水支流,依然是宽阔超百步的河流,之前军队随意往来的睢水则是支流的支流,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歇一晚上吧!”几位军中领头人临河而对,王焯第一个下了定论。“不可能摸黑过浮桥的。”
“也只能如此。”赵行密叹了口气。
“赵将军过河去吧。”张虔达嘴角燎泡,提出了一个建议。“去城里歇一晚上,你的兵不在这里,没必要跟我们在外面耗……把皇帝与太后也带过去,省心了。”
赵行密一时心动……饶是他作为一名成丹高手,这些日子也被梅雨折磨的够呛,再加上军中缺衣少食,臭气熏天,谁不想睡个舒坦觉?
而就在这时候,素来沉默寡言的知世郎王厚忽然开口反对:“皇帝跟太后是丞相交给俺来看管的,赵将军自己去就行了。”
“知世郎,若不是你的人路上惹事,在路口鼓噪,咱们今晚上本可以全都入城的!如何还来聒噪?”赵行密没有开口,张虔达先发作了。
“俺能怎么办?”身形粗矮的王厚闻言涨红了脸,身上的全是泥的披风也抖了起来。“俺虽是一心投了司马丞相,可俺军中有想家的,不想去淮西安置,俺能怎么办?”
“总得把闹事的都杀了!”张虔达面目狰狞,嘴角的燎泡居然随着他的表情动作破了一个。“不然谁知道还会出什么事……你今晚上非要把皇帝和太后留在这边,明日他们裹挟了太后与皇帝投了黜龙贼也说不定!”
“你不要胡扯,这些兵马都是俺的根本,要是因为几句话就动手杀了人,才是闹出祸乱的缘由!”王厚面色愈发红了起来。“至于他们要是真想跑,真想裹了皇帝跑,俺自会处置!”
“赵将军。”张虔达还想说话,王焯却忽然插嘴。“依着我看,你还是留下吧……不然,皇帝没被偷走,这两位反而要火并的。”
赵行密无奈,只能点头。
当然,这一晚上并没有火并,也没有知世军造反,只是一如既往的疲惫、争吵,外加各种怪气熏天。
赵行密忍了一夜,翌日一早,又耐着性子在细雨中等全军吃完某种奇怪糊糊为主的早餐,便迫不及待主持起了过河事宜。
浮桥是前军留下来的,现成的,禁军理所当然争相先过。
然而,过了一两千人,另外一位郎将到了对岸接应,赵行密稍微得闲的时候才注意到,知世军与內侍军还在紧锣密鼓收拾东西,却全都约束妥当,并无人过来争抢浮桥。
犹豫了一下,赵行密决定过去干涉一下……倒不是他如何好心让对方先走禁军殿后什么的,而是职责所在,要让一部分知世军护卫皇帝和太后先过去,内侍军也可以护卫着百官过去。
“赵将军,你怎么来了?”
出乎意料,这次王焯的反应比较主动。
赵行密自然没什么可遮掩的,便将自己来意道出:“禁军已经过去不少了,是不是可以让陛下、太后还有文官们过去?”
“自然。”王焯点点头,回头相顾身后被雨淋到面色发白的余烩。“余公公,你先去知会一声知世郎,让他自家做好准备,然后去喊督公过来,得让督公亲自护送陛下与太后过河,下雨浮桥是滑的,省得出乱子……”
余烩会意离去。
然后王焯再来相对赵行密:“六千禁军,先过去四千,总得让张虔达把县城抢了他才能顺了气,然后让督公看顾着知世郎领着几队人护送陛下和太后过去,再过其余禁军,然后知世军,我们內侍军带着百官可以放在最后……今日总得赶路,总不能睡在这县城里吧?”
赵行密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讪讪:“张将军只是被落在全军最后,再加上雨水委实难熬,有些不爽利罢了,不是针对几位……”
“无所谓。”王焯摆手。“本就不是一路人,倒是赵将军你非得凑过来,将来路上不免显得奇怪。”
“等进了淮西,最晚入了东都,你让我凑我也不凑。”赵行密幽幽以对。“王公公以为我是主动揽了送你们这个活吗?我这是整日在司马丞相面前说要小心黜龙帮,惹烦了司马丞相,被发配过来的。”
王焯愣了一下,反而失笑:“倒是真没往这里想,只以为你是来监军的……”
赵行密只是摆手。
过了好一阵子,牛督公与余烩方到,几人就在王焯的內侍军营中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然后看着禁军过河,然后直接涌入县城,看着知世军和內侍军,包括内侍宫人们做好轻装行军的准备在那里干等。
最终,眼见着禁军过得数量差不多了,赵行密终于主动开口:“可以了,禁军得过去四千多了,咱们也过去吧……过去后不要理会城里的禁军,直接护着陛下与太后向西赶路。”
“是差不多了,走吧!”王焯点点头,然后回头去看牛督公。“督公,你也看到了,是赵将军非要找咱们,没办法,辛苦你一回。”
牛督公一声不吭,只负着手看了看王焯,然后去看赵行密。
赵行密不敢怠慢,赶紧拱手:“辛苦督公了。”
牛督公长呼了口气,终于也点头:“今天才知道什么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咱们走吧!赵将军也走!”
赵行密听到前半句还有些懵,后半句却似乎回过劲来,便又要拱手。结果,下一刻,其人面色突变,因为一股熟悉的长生真气莫名从自己脚下冒了出来,正如当日缠住那只摩云金翅大鹏一般,轻易缠住了自己的脚踝。
这还不算,就在他准备质问对方之前,这位被真气卷起来的右威卫将军便亲眼看到了答案,继而瞠目结舌于半空中——涡水东岸的营地中,知世军、江都内侍宫人们俨然得到通知,几乎是一起打开了营门,却是早有准备,簇拥着皇帝、太后和江都百官们蜂拥往东北面而去!
那里是黜龙帮腹地!
王厚与王焯都是黜龙贼的内应!
这还不算,脚下的內侍军营地中,两千內侍军却丝毫不慌,居然整齐有序,分队列阵,或持长枪或举刀盾,向着浮桥方向做出了防御姿态,然后有序后退,以作掩护。
浮桥那边,禁军们明显愣了一下,毕竟还有一千多禁军没有渡河,他们不可能不被这边动静给惊到的……但是很快,这些人便更加快速的涌向了浮桥。
看到这一幕的赵行密被拉扯到了半尺高的空中,然后随着这些內侍军缓缓有序向北,却是不由叹了口气。
说来奇怪,让这位右威卫将军感到沮丧的直接原因并不是他被真气封了嘴,不能开口呼救;也不是他自投罗网的阴差阳错;同样不是他中了王焯和王厚的计策,六七日同行却没有察觉;而是一个很小的事情,也就是刚刚那一瞬间,他在空中看到剩余禁军在雨中蜂拥去抢浮桥。
毕竟,赵行密心知肚明,这些禁军不可能在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事情原委然后慌忙逃窜的,那些禁军只是听到动静,以为內侍军和知世军要抢他们浮桥不想让出来罢了。
换句话说,即便是王焯和王厚都没问题,他今天早上按部就班安排好的渡河顺序也会失控。
禁军这里,什么都会失控,再妥当的安排都会失控……这实在是让人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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