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破烂木板搭制的简陋栈桥,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栈桥上的东江副总兵,广鹿岛守将毛承禄,望着缓缓接近的小船,迷茫中混合着一点兴奋。
今天一早,正在老木屋里烤火喝茶啃着粗面饼的毛承禄,突然被闯进门的亲兵告知:海上来了大船。
抄起一件袍子匆匆出门,发现海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些从没见过的巨舶。
毛承禄知道,“那活儿”来了。
在这之前,就有消息传到广鹿岛:原本计划出海参与关外战事的孔有德部,因故改变了行程。
由于正处于混乱期,外加朝廷不重视,所以东江镇这边的消息传递一向是缓慢的,比别的军镇要慢一拍。
毛承禄当时接到的讯息比较简单,他只知道大概是南边有什么援军要来,所以登州方面改变了计划。
再后来,随着某支船队到达登州,毛承禄才陆续得到了准确的的消息——孔有德等人一直和毛承禄有密切联系。
和孔有德耿仲明这些毛文龙当年认下的干儿子们不同,毛承禄此人,本身就是毛文龙具有血缘关系的侄儿,他一直是被毛文龙当做亲子来养的。
所以当年毛文龙还活着的时候,毛承禄年纪轻轻便是内丁参将——统领毛文龙麾下由养子养孙组成的家丁亲军,位列诸子之首。
后来毛文龙被杀后,朝廷为了安抚东江诸将,于是将毛文龙明显内定的继承人毛承禄留用,不但升任副将,还领了皮岛军一协。
再往后,袁崇焕死,毛承禄随即上书为毛文龙鸣冤。然而朝廷随后便将毛承禄调派到了更加偏僻,更加远离政治中心的广鹿岛驻防。
于是,毛承禄,曾经的东江镇太子爷,终于沦落到了看门老大爷的地位。
这也是历史上的毛承禄,在孔有德反叛后第一时间率兵响应的原因所在:心怀怨怼,见隙自起。
而在穿越者这个位面,历史在关键时刻被改变了。
原本这个时间点已经起兵造反的毛承禄,由于孔有德部命运的改变,导致蝴蝶效应产生。毛承禄这次不但没有起兵,反而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刻,迎来了另一种转机。
站在栈桥上,裹着一件脏兮兮粗布夹棉厚袍子的毛副将,见到了从未有过的景象:海面上漂浮着十几艘怪异大船,其中一些还冒着淡淡黑烟。
很快,亲兵来报:有小艇靠近。
不用亲兵汇报,眼力极佳的毛承禄不但看到了小艇,而且看到了船头几个模糊的熟悉身影。
而这个时候,广鹿岛的海岸线,已经被闻讯赶来的东江镇军民填满。
这些渐渐聚集起来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这寒冷的小冰河冬季,其人无一例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其中很多人身上还裹着稻草。
他们中大部分人面带菜色。唯一能证明战士身份的,或许只剩下了挂在青壮腰间的铁刀。
不久后,落魄兄弟重相逢,份外亲切。未等小船停稳,激动不已的孔有德一步跨上码头:“老哥哥,一向可好?”
“好好好!”身材消瘦不少的毛承禄,大步迎上,一把抱住老兄弟哈哈大笑:“原是不好的,看到弟兄们,就都好了!”
在毛文龙诸子中,有血缘关系的毛承禄和明显被毛文龙看好的孔有德,此二人一向关系紧密,属于嫡系中的嫡系。他们两人再加上耿仲明,以及现任旅顺副将陈有时等,就是当年东江镇最有实力的小团体核心。
如今虽说东江镇四分五裂,但是小团体内部反而更加紧密......外部压力巨大,连生存都成了问题,可不得抱团过冬嘛。
所以蒲一见面,孔有德便急匆匆将毛承禄拉回了岛主专用的那间木头屋子,然后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将此番来意说了个通透。
和大家预料中一样,毛承禄在听完一切后,傻眼了,就此低头沉思做木雕状。
但凡是个人,在突然接触到如此巨量的信息后,就一定会愣住,因为大脑没空去做表情管理,所有的计算能力都用于解构信息了。
好久后,毛承禄貌似才回过魂来。只见他抬起头,探询地看着眼前孔有德、耿仲明、李九成三人,然后伸出手指指向门外,悠悠地问道:“如此说来,外间船上的,是一干反贼,欲寻咱爷们入伙?”
听到如此直白的问句,孔有德原本张嘴欲辩,可是在自家最熟悉的同伙面前,他突然没有了狡辩的欲望。于是他先是扭过脸和耿仲明李九成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后,孔有德转过头,沉着脸缓缓说道:“大哥,就是如此。”
下一刻,毛承禄猛地从凳子上跳起,面皮涨红眼带喜色,使劲拍着大腿喊到:“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请贵客进屋烤火!”
可说完这句后,毛承禄貌似又想到了什么,瞬间变了脸色。
此刻的毛副将,紧攥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脸上肌肉不住牵动,阴沉的眼光中全是狠历:“不管是哪路高人,只好能推了这混账朱明,替爷报了文龙大人的仇,这个场子,爷都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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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经过长时间艰难的引导和小船牵引,北上舰队的旗舰,终于缓缓停靠在了广鹿岛简陋的码头。
这时候,广鹿岛码头一带,早已是人山人海。
整个东江镇下辖的军民人数,大致有十余万人。这十万兵民一体的辽人武装集团,分布在旅顺以及周边的皮岛、广鹿岛等一系列岛屿上。
之前因为朝廷事实上的肢解行为,导致东江镇人口大批分散,分布更加广泛。不光是随同孔有德部移防登州的部众,还有很多流散在环渤海湾地带。事实上,早在穿越者当初布局天津的时候,就收拢了不少从东江镇流散过来的人。
而此刻的广鹿岛上,也聚集着两万余人。这些人中能勉强算做战兵的大概有两三千人,其余全是家属。
这些被朝廷半抛弃的子民,补给稀少无人搭理,原本在这寒冷的冬日里,每天都有人冻饿而死。也就是今天海上来了奇景,所以大家才愿意损耗一点珍贵的能量,从猫冬的地窝子里钻出来看个究竟。
既然是奇景,那么自然是以前没有见过的场面。
靠上码头的战舰,线条流畅大长宽比,悬挂着新奇漂亮的白帆。而令土著们窃窃私语的,不光是怪船,还有显露在船舷上那一门门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大炮。
随后,宽大的跳板从船身放下,一批批士兵先行下船。
之前已经有闪电般的消息在人群中传播:海面上这些大船,都是南人开来的。
然而从船上出现的士兵,却颠覆了土著对“南人”这个词汇的认知。
排着整齐脚步下船的士兵,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这些人身穿黄色毛呢大衣,胸前腰后都有牛皮弹带和装具,头戴雷峰帽,脚下是闪亮的高腰皮靴,身背上了刺刀的制式步枪。
在军官响亮的口令声中,涌下船的士兵很快控制了码头和栈桥,然后面对面列队,留出中间过道。
下一刻,两位客人穿着支数更加细密的灰色将官呢大衣,从船板上走了下来。
早已等候在栈桥上的主人,急忙迎上前来。
毛副将换了一身大明正牌副将官袍,满脸堆笑,眼神激动中带着三分好奇,一见面就抱拳说起了吉祥话:“哈哈哈,不意今日亲见斩杀鞑子的大英雄,毛承禄有幸,我广鹿岛弟兄们有幸啊!”
沙张二人见主人态度如此亲切,再看站在后方的孔有德连连点头,就知道事情成了。
熟知历史的穿越者,既然要插手东江镇,自然会做全盘考虑,事实上毛承禄和广鹿岛早已被纳入计划中了。然后孔有德前脚上了船,后脚自然就要接受计划,反手去拉拢毛承禄。
发现计划顺利,主人也摆出了姿态,这个时候穿越众自然会拿出百试不爽的手段:显露实力,毕竟下面还有谈判工作。
“哈哈,毛将军客气,不过是顺手宰了几个鞑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客人虽说语气客气,可内容却不客气,淡淡地装了个大B。
然而毛承禄听完却半点没有露出不快:既然都要联盟,或者说“投靠”了,那么盟友的实力自然是越强越好。人家本来就杀了那么多鞑子,那是真本事......话说,在杀鞑子这一项主业上,东江诸将都是服气穿越势力的,这也是事情能一路顺风的最主要原因。
毛副将今天意气风发,浑身透着鲜活气息:“来人啊,从库里取些好面烙饼,招待海上的弟兄们!再给老子切参,炖鸡,杀鹿,今日咱们一醉方休,本将定要从英雄身上拜师学过几招,回头杀鞑子用!”
“呵呵,有劳将军破费。”
张中琪一边与毛将军把臂同行,一边嘴里说着客气话。与此同时,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外围——大批衣衫褴褛的土著,被身穿盔甲的将主亲兵拦在了外围。
“都饿成这副屌样了,还敢请老子的兵吃面饼,别是棒子面吧?真他娘的打肿脸充胖子。”
想到这里,张中琪笑呵呵地扭头,对毛大将军说道:“即是会餐,就没有一家出菜的道理。不瞒毛将军,兄弟我这次北上,也是特意给北方的老弟兄稍了些广南新出的稻米。”
“要不,就借这机会,请弟兄们尝个新鲜,都是袍泽嘛,就要一锅吃才对!”
毛承禄闻言,干笑一声:“这个......怕是不大合适吧?”
虽说毛将军拒绝了提议,但是任谁都能听出来,将军的语气很弱,连一只蚊子都赶不走。
“少来一点怕什么,这事我做主了!”张中琪佯怒一句后,看到毛将军不再反对,于是他大喝一声:“传令兵,通知运输船,卸点大米。”
“是!请长官指示数量!”
“先来20万斤。”
“是!20万斤!”
这一刻,毛将军大张着嘴,再也装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