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州这个地方,普通平民出身的人,哪怕你很有本事,若是没有朝廷的背书,没有朝廷的兵马作为后盾,那么你说话也是没有分量的。
只能跟当地的豪酋商量着来,特别是在豫章郡以南的地区更是如此。
而这些本地豪酋,普遍不服教化,不喜诗书,素质低下,畏威而不怀德。
所以通常这些人,也就只能在本地豪横,出了江州,他们便啥也不是了。南朝的官府对这些人通常也不怎么搭理,历任刺史都是在“管辖范围”内活动,很少有南下山区体察民情的。
比如说王羲之当初就当过江州刺史,但是他的活动范围也就是湓城和豫章,从未跟江州南部的豪酋打交道。
南朝格局里面的江州之所以比不得西面荆襄与东面的建康,便是因为开发的力度太低,导致总体实力不足。
这种情况哪怕到了现代,也是格局依旧,强弱并未发生根本性扭转。
周迪再一次被那些临川郡豪酋们“说服”,颁布军令,待探明朝廷大军动向后,就即刻出发速攻临汝县!
两日后,探马回报,朝廷的军队确实撤离了,豫章城和湓城守备空虚,都是本地招募的郡兵。而且城门都是白天开晚上闭,丝毫没有大战在即的气息。
至于黄法氍和余孝倾等人的驻地,探子们不敢深入查探,因为本地豪酋做事都是不讲道理的。他们觉得你在窥伺深藏恶意,那么逮着就杀,根本不问缘由。
“如今的情况大致上就是这样,黄法氍与余孝倾等部还在他们的驻地,并未移动,也没有增兵的迹象。建康那边来的朝廷精兵已经退却,而且豫章与湓城不设防,没有准备打仗。”
南城县的府衙里,周敷将斥候侦查的结果告诉了周迪。
总体看来比较乐观,但是巴山郡的豪酋是一个隐患。
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没什么好奇怪的。
朝廷的军队要回建康,巴山郡的本地豪酋没道理一起跟着刘益守回去吧?那些人也不过是按兵不动而已,算不上什么虎视眈眈!
如果这都要大惊小怪,那也干脆不要过日子了,江州这几十年都是如此过来的。
“那过两日就出兵?”周迪疑惑问道,心中还是下不了决心。临川郡的本地豪酋太多,统合起来有着先天不足,那不是他一个人可以改变的。
“出兵没问题,可谁负责出兵,出谁家的兵马,占了临汝县以后,地盘归谁来管?
之前周续在临汝,我们无动于衷,那是因为他没兵没钱,对谁都构不成威胁,也无法封锁交通要道。
如今要是我们占了临汝,你麾下那些人,利益怎么分配呢?”
周敷问了一个周迪无法回答的问题。
目前看来,打下临汝县似乎没什么问题,周续兵马不多,而且质量也不高,战斗力跟他们这些人麾下的私军没有本质区别。
而打下临汝以后的利益分配,才是问题的核心。没有人愿意只出力不拿好处。
到时候,这些豪酋们是打算在各条道路上设关卡收税的!他们打下临汝又不是为了做慈善。没出兵的人肯定没有份,最公平的办法是按出兵的人头比例分配。
多出兵的多占地盘,少出兵的少占地盘。只是这样问题又回到原点:谁应该多出兵,谁又应该少出兵呢?
周迪管不了那么多,派人去各家询问,你们想出多少出多少,但最后地盘分配,按出兵人数的比例分配。
这一次,周敷没有选择支持周迪,而是带头润了。他带着从自家所在乡里组织起来的私军撤回了南城东南的永城,不参与此次攻打临汝的战斗。
同时周敷劝说周迪也不要参加,目前局面有些失去控制,不适合介入太深了。
然而周迪却说他是主帅,如果他不出来组织的话,各家豪酋一拥而上,只怕未必打得过周续。三个和尚没水吃的故事未必很多人会讲,但三个和尚没水吃的道理很多人都懂的。
两日之后,周迪亲率临川郡豪酋拼凑出来的三万兵马,从南城出发,准备前往临汝县。
从临川军资南城到临汝县,有水路陆路各一条。
水路走抚河,可直达临汝县城外渡口,两地直线距离最短。但这条路不仅是逆流而上,而且河道宽度相差有点大,七弯八拐还相当曲折。
在这种情况下的船队调度指挥,需要指挥官有相当多的经验技巧。这不是那些目不识丁的临川郡豪酋可以掌握驾驭的。
抚河这一段最窄的地方不到百丈,岸边礁石林立,且有高低落差。若是敌军在狭窄处阻拦,岸边又埋伏火船突袭运兵的船队,任你多少人也无法发挥实力,甚至跑都跑不掉。
再说周迪麾下运兵的船舶都很简陋,水战经验基本为零,根本经不起折腾。
陆路则是要穿过界山岭等一系列山脉,有一段路相当不好走,道路两旁都是崇山峻岭!
走这条路的好处就是,临川郡豪酋的私军都擅长山地作战,不像在河道里那样只能被动挨打,还可以组织一下抵抗。
周迪询问了部下们的意见,除了个别豪酋驻地就靠着抚河,本来就有不少船只方便运兵以外,其他人都一致决定走山路!
两害相权取其轻。
心中稍稍揣摩了一番,周迪也是害怕朝廷的船队从鄱阳湖悄悄南下,进入抚河拦截运兵的船队打水战,那样他们根本连一招都走不过,就会束手就擒。
于是他否决了少数酋帅要求走水路的建议,全军绕路走界山岭一线。
……
走界山岭有两条路,靠东边的走小游源,靠西边的走大游源,但最终道路交汇的地方,就是界山岭。穿过界山岭,北面就是平原和河道交错的肥沃土地,临川郡的核心:临汝县。
当然,临汝只是个侨置州郡的暂时名称。隋唐之后,这里便一直叫抚州。
界山岭的一处山崖上,戴着狐狸面具的斛律羡,正在焦急等待着刘益守的军令,或者是临川郡豪酋军队的消息,无论哪一个,都比现在这样干等着要好。
“沙凋王,主公会不会是弄错了啊,怎么等了几天都不见那些临川土鳖们出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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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戴狗头面具的手下疑惑问道。
看到斛律羡不说话,他又加了一句:“主公大军都撤走了,只靠黄法氍、余孝顷那帮人打仗,是不是太冒险了啊?”
其实刘益守此战就留了以落凋为主的数百精兵,还分别守在了界山岭与抚河最窄的两个地段,打算水路陆路同时截杀那些不听话的临川豪酋们。
其中界山岭一线,就是重中之重,水路反而是交给了韦氏的水军。
但问题是,韦氏水军大船很多都进不来抚河这一段,剩下的小船,又没办法把那些临川豪酋们一网打尽。
陆战的那些杂务,都是由黄法氍和余孝倾他们负责。所以周敷探查的情报,也是基本准确的,如果刘益守不出奇兵的话,那么周迪他们此战确实很有把握。
“在主公的谋划面前,这些人都是插标卖首。”
斛律羡摆了摆手说道,虽然他的语气很是严肃,但配合着那张嘲讽脸的狐狸面具,怎么看怎么怪异。
正在这时,一个戴着青鬼面具的手下匆匆忙忙的跑来,对斛律羡拱手道:“都督,敌军兵分两路,走大游源和小游源,朝着我们这边来了。
估计二者行军速度不同,到达的时间也不同,要如何处置才好?”
“不急,等他们到了界山岭脚下再说,派人去联络黄法氍和余孝顷,等敌军队伍经过后,炸断山岭上的巨石,把归路给他们堵上!”
斛律羡平静说道,他在模彷刘益守平日里下令时的语气,只是那张面具怎么看怎么违和,部下们想笑又不敢笑。
掐头去尾打中间,这是之前就定好的战术。然后落凋队混在黄法氍等人的军队中,在战斗时射杀敌军指挥的将领,其他的事情都交给那些已经被招安的江州本地豪酋解决。
此战之后,巴山郡豪酋与临川郡豪酋就是手里有血仇,势不两立的两个群体了,这对于刘益守开发江州的计划,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所以此战不仅是立威之战,更是布局之战,绝对不容有失。刘益守已经在湓城对岸的雷池那边整编各路援兵,一旦战事不利,便会改取巧为强攻。
“来了!”
斛律羡身边的手下指着山脚下一字长蛇的队伍说道。
周迪麾下的豪酋们都非常狡诈,自己的队伍绝不跟其他人混编,每一支队伍都相隔了一小段距离,似乎稍有不对就会疯狂跑路,让前面的同僚来垫背。
“呵呵,都是些小心思,不值一提。”
“把炸药点了,发总攻信号!”
斛律羡学着刘益守平日里下令时勐的一挥手,心中顿时一股豪气涌上来了。
很快,山顶上绽放了三颗巨大的烟花,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界山岭某处悬崖的巨石从天而降,将狭窄的山路几乎全部堵住了!
嗯,几乎,剩下的大概能让瘦一点的人侧身挪动过去。
远处大游源和小游源的山路也有巨石落下,把山路堵住了一大半。山下领兵行进的周迪,回过神来之后,就立刻察觉到恶战在即,下令结阵自保。
然而为时已晚,他已经约束不住麾下那些疯狂溃逃,拼命摆烂只想逃命的临川豪酋们了。
……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凋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站在疾风号尾部的大明轮跟前,刘益守看着落霞染江面,心中感慨,忍不住矫情的吟诗一首。
“主公,斛律羡送来的战报,此战全歼临川郡豪酋私军,俘获周迪以下豪酋二十多人,射杀十余人。俘虏敌军两万余人,斩杀数千。只是没什么粮草辎重缴获,那帮人都是穷鬼,拿起长矛的山民而已。”
阳休之暗暗记下刘益守刚刚吟诵的那首诗,打算回去就默写下来。汇报完后,他就立刻站在一旁不说话。
战报里面没说黄法氍和余孝顷等人战损多少,估计刘益守也不会关心。
“把船开去豫章吧,我也想看看,那些临川豪酋们为什么如此不堪一战,却敢跟我叫板。”
刘益守压住内心的激动,有些跃跃欲试的说道。
阳休之不动声色的行了一礼后退下,传令去了。
他心中明白,刘益守作为主公,平日里都要拿着端着,注意吃相,爱惜羽毛。看似简单,实则对个人操守和心智有着异常严苛的要求。
然而,只要是个寻常人,都会给自己找点乐子,找点满足感,特别是那些身居高位的人。
如果刘益守是那种狂妄至极的家伙,只怕现在早就跟朱温一样,以霸占别人家的夫人为乐了。但刘益守如今还能头脑冷静的处理诸多事务,这就意味着他内心的很多虚荣感都没有得到满足。
在毫无见识的临川郡豪酋面前装个逼,实际上也是人之常情。作为德才兼备,掌控一国大权的吴王,驸马,大都督,还不许他在战败者面前稍稍虚荣一下么?
对此阳休之很理解,甚至感觉刘益守太谦虚了。
不在高伶面前显摆,那是大丈夫不能欺负弱女子。
在江州豪酋面前显摆,那是大丈夫快意恩仇。
疾风号速度很快,第二天清晨就到了豫章城渡口。正好斛律羡已经带着一众临川豪酋俘虏到了城门处。这些人如同牲畜一般,双手背后都绑着绳子,一个拴着一个,看起来毫无尊严。
其中身材最为高大,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周迪。
“主公,幸不辱命。”
斛律羡跑来拱手说道。隔着面具看不到表情,但从激动的语气看,此刻他的面孔应该是兴奋得要扭曲了。
“嗯,还不错。”
刘益守微微点头说道,面色平静。
“把这些人带去豫章城府衙,我要慢慢问话。”
他慢悠悠的走到周迪面前,围着对方转了一圈,拿起剑鞘拍了拍周迪健壮的胳膊,用轻佻的语气问道:“你是不是以为自己长得壮,打仗就能无往而不利?”
脸上被烟熏得乌漆嘛黑的周迪无言以对。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此刻作为阶下囚,他还能说什么?
周迪的态度让刘益守感觉无趣,他对斛律羡摆了摆手道:“都带过去吧,等待他们的将是正义的审判与人民的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