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位于荆襄与江东的正中间,如同一个扁担挑着两个担子,位置非比寻常。
尤其是湓城,扼守着长江航道,不仅军事上的战略地位极为重要,而且每天都有不少商船经过,航运繁忙。
长江冬天不结冰,在冬季称为生命线也不为过,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因为刘益守的强势,萧续在世的时候不敢搞事情,没有对过江船只做什么事情,建康中枢也就由得他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潇洒。
而今萧续暴毙,萧纶又来插一脚,刘益守肯定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不加惩戒。出兵迅速平定叛乱,是应有之举。
然而由于萧纶此举的无脑至极,让刘益守和他麾下的亲信们也没有料到,居然有藩王可以作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所以反过来说,刘益守他们对萧纶的忽然出手,也没有任何准备。
于是到底是从襄阳那边出兵,还是从建康这边出兵,成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此番萧纶突然发难,最终必然失败,但其中周折还是颇为棘手。主公必须要亲自挂帅出征,才能妥善处置,这么做符合大义人心。”
吴王府的书房里,陈元康恳切建议道。
“此言差矣,如今改制如火如荼,主公若是离开了建康,定然有宵小之辈阳奉阴违。如此关键时刻,主公岂可轻离?不如命独孤信与徐度,从荆襄出兵,水军顺流而下!”
王伟坚决不同意刘益守离开建康。
陈元康是站在做事的角度上考虑,王伟因为跟刘益守的关系更私人也更亲密,是站在刘益守个人利益的角度上考虑,只能说都有道理,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不要再争了,此番必须由我挂帅出征。”
刘益守站起身,一句话决定去留。
“可是主公,建康的事情……”
王伟还想说什么,却是被刘益守用眼神给制止了。
“长猷说得对,能对付藩王的,只有藩王啊。”
刘益守长叹一声,从政治上说,这次平叛非他出马不可。
其实刘益守也不想去,毕竟现在建康的诸多事务,用百废待兴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平定藩王叛乱不比别的,用麾下将领带兵,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两军对垒,攻心为上。若是刘益守派手下去搞定萧纶,或许很多可以谈的事情就会因为将领威望不足而闹得僵化最后只能用刀子说话。
王对王,才够档次,说出来的话才有分量。开打之后,才可能用政治手段削弱对手。
通俗点说,就是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出了建康一路向西,沿路的州郡,也并非是朝廷绝对控制的地盘,派个将领出马,怎么能保证那些人会鼎力支持呢?
若是刘益守亲自挂帅平定藩王叛乱,则具有极为强烈的政治意义,江州以东的这些墙头草你们敢动一动试试?
哪怕是王伟,也不能否认,刘益守出马确实有一锤定音的功效。
“江州山多,水多,骑兵恐怕力有不逮,还是需要一支精锐水军。”刘益守微微沉吟,自言自语的说道。
“可以让韦氏的水军支援,控制长江江面。主公此番是假道伐虢,湓城乃重中之重,要一并收回,将来不留隐患”
陈元康不动声色的建议道。
萧纶抢占地盘,表面上是打着为了萧续的后人声张正义,实际上则是找机会吞并寻阳郡。
而刘益守带兵平叛,亦是表面上打着为萧续后人落实封地的由头。
但最终无论谁输谁赢,朝廷原本的推恩分封都不可能落到实处。中枢的禁军到了湓城,消灭了萧纶的势力之后,难道还会就这么两手空空直接撤回建康么?
刘益守又不是奥特曼!
豫章郡王萧纶的行为属于叛乱,封地自然是要收回国有。而庐陵郡王勾结豫章郡王叛乱,封地亦是要收回国有,最后只剩下一个新分封的鄱阳王,在鄱阳郡苟延残喘。
这么多政治上的操作,必须刘益守亲自督办,谁也没法越俎代庖。
“胡僧右在芜湖训练新军,都是两淮的良家子,熟悉水战,可堪驱使。杨忠部精兵不适合离开建康,如今建康周边暗流涌动,整顿户籍一日未停,将杨忠部调走恐有不测。”
王伟小心翼翼的建议道。
“侨置的太原郡,就在寻阳郡的东边,挨着长江。这里应该是要检查账册,清理黑户的。只是因为离得远,所以排在了第二批。主公可以带兵入驻那里开始清查户口,对当地大户们恩威并施。
想必那些墙头草肯定会出钱出粮支持主公对付萧纶。如今正好秋收,要是清查出什么来,那些大户一年都白忙活了,相信他们懂得怎么取舍的。”
陈元康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以平叛的由头顺便清查黑户,双管齐下,这种手段简直不要太妙了。对于不合作的大户,直接给安上了“私通藩王,图谋不轨”的借口,你手里多少田宅户口都要吐出来!
“主公,新军求战心情,希望建功立业的心思尤为强烈。都是两淮的良家子,有恒产者有恒心,请主公勿要疑虑。”
陈元康怕刘益守错失战机,如今从其他地方调兵已经来不及,胡僧右在芜湖新编练的兵马是最近的,刘益守只要带着几个人去芜湖就能接管大军,直接出征。
若是要征调适合水战的部队,那必须要从北面的彭城调兵,等兵员到位都已经是冬天了!那个时候,萧纶只怕已经在鄱阳郡站稳脚跟。
各方势力看到朝廷无法迅速平叛,他们也会产生本不该有的想法。
“明白了,我今日就出发。你们以议政堂的名义下诏书,给韦暗发军令,让他带船队前往芜湖汇合。”
刘益守微微点头说道,显然已经是同意了出兵的方案。
“主公,建康这边要怎么处理呢?此番出兵,只怕明年春天才能返回。”
王伟有些迟疑的问道。
“我的要求就是三个字:不要停!等得胜归来以后,便宣布新的田亩税收制度吧。”
刘益守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说道,其实不需要太担心,即使有人要搞事情,那也会等江州的战役结束后,看胜负情况再动手。
如果刘益守带兵大胜而归,谁会选择那个时候瞎出头被砍脑袋?与其担心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好好把手头的事情落到实处。
“对了,有关中的消息么?”
刘益守忽然想起贺拔岳来,不知道上次大败以后,他回关中有什么大动作。
“好像是苏绰牵头,在搞什么天子六军和府兵制,把关中本地豪强的私军部曲也拉到天子六军里面。”
王伟若有所思的说道,其中详情他也不太清楚。梁国的探子,多半都是在高欢那边探查消息,去关中的人很少,主要是关隘闭塞,商队寥寥无几,要过去也不太方便。
“没有八柱国什么的吗?”
刘益守好奇问道。
这话问得王伟和陈元康都是一愣,随即二人一齐摇头道:“主公,八柱国什么的闻所未闻,属下都是听主公说才知道。”
刘益守微微点头,前世宇文泰搞出政治上的八柱国和军事上的天子六军,互为表里,极为精妙。
贺拔岳显然考虑不到政治上的需要,汉人和鲜卑的军队杂糅在一起要如何保证向心力,贺拔岳没有办法或者说魄力去处理这个问题。
“宇文泰上次写战报回来,说攻占了晋安郡,有没有下一步行动计划?”
说到宇文泰,刘益守忽然想起今年宇文泰一直带兵在福建一带活动,消灭那边的豪酋势力。如今萧映、陈霸先等人在广州造反自立,因为有冼夫人的牵制,所以暂时还没有带兵北上韶关。
其实也可以换个角度理解,因为没有看到建康朝廷进退失据,所以广州那边的反叛势力,也在伺机而动,等待刘益守露出破绽。目前的局面,算是一种恐怖平衡。
宇文泰迟迟不带兵前往韶关,除了有自己的私心和军队疲敝外,不愿意过多刺激广州的反叛势力,应该也是考虑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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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更是多了一个原因!
“这次江州平叛,事关重大啊。”
想到这里,刘益守长叹了一声!
很多人都在等这一次平叛的结果。如果他能获胜,那么宇文泰也会乖乖的带兵去韶关,封住广州叛军北上的门户。
而陈霸先等人,也会暂时蛰伏下来,不会那样傻乎乎的送人头。刘益守的亲信嫡系,也可以在建康大刀阔斧的推行改革,在深水区里面游泳。
这种感觉,有点像前世一个普通家庭的高考生,在高考前几天去思考未来的出路。人生很长,看上去步子很多,然而关键的步子往往却只有那么几步,甚至是一步。
可悲的是,大多数人,都要在他们年轻而懵懂无知的时候,去做影响太过深远的关键抉择。
刘益守若是没有前世的阅历与见识,如此年纪在这个识字率都不高的世道,如何能在关键时刻承受这样巨大的压力?
“传令给宇文泰,今年就在晋安郡修整部曲,待明年春耕后再出兵韶关。
另外,建康中枢改制,空出了很多官位,你询问一下,他那几个侄子外甥有没有才学合适,可以担当重任的,派来建康中枢为官。宇文泰既然是叔父和舅舅,就不要耽误下一辈的前程了。”
刘益守振振有词的说道,陈元康等人秒懂其意,连忙拱手道:“属下这便去办。”
比起好谋而无断的袁绍,刘益守有没有“好谋”不好说,但他决策的速度却是超乎外人想象,完爆袁绍。
特别是在关键时刻的决断上,从不拖泥带水。
……
建康朝廷关于制度革新的邸报,已经送到了在晋安郡的侯关城中修整的宇文泰手中。
这一年来宇文泰过得可真是不容易。
闽浙多山,征战不易,其中苦楚一言难尽。能攻克晋安郡,全靠海路运作得好,绕开了陆地上的重重关卡。而且一击得手,非常侥幸。
时至今日,晋安郡的补给依旧是靠着海路从永嘉郡运送,好在永嘉郡是建康朝廷的势力范围,要不然宇文泰消灭完晋安郡的豪酋之后就必须要退兵了。
这里的农耕水平非常低,远远落后于三吴地区,就连永嘉郡那边也比不上。不仅山多而且靠海,而且大片都是盐碱地。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山背海闽浙之民过得非常不容易,在农耕时代,无法进行大规模海贸,这里根本就不是养兵的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在海贸开发出来之前,晋安郡历来只有豪酋却没有军阀的原因之一。
“都来看一看这个。”
宇文泰将朝廷的邸报交给宇文护,自己则是在烤鱼。他们一行人在院子里架起了烧烤的架子,从海里捞起来的海鱼,清洗好撒上盐以后就直接烤着吃。
“叔父,吴王这是想干啥?”
宇文护看得不明所以的,感觉刘益守就是在瞎折腾。有这个时间,多去训练一下兵马不好么?
“你们呢?怎么说?”
宇文泰看着正在看邸报的贺兰祥等人询问道。
宇文护看不懂,他们同样也看不懂。每句话是什么意思大概都能明白,累加在一起就不能理解了。
“吴王的手法,非常精妙,堪称是艺术。你们学一百年,估计也就能沾个皮毛,唉!”
宇文泰长叹一声,心中由衷佩服,随即产生落寞之感。
他想到的事情,刘益守办了,比如说抑制豪强土地兼并,开垦荒地,整顿吏治这些。他想不到的事情,刘益守居然也办了。
改同泰寺为书局,清理侨置郡县账册,指定度量衡和使用规范,重整律法规范税收,建立税警并在中央实行专税专办制度。
林林总总的,宇文泰只有竖起大拇指的份,自愧不如。
梁国加强中央集权的动作非常大,而且是自内而外,并非仅仅寻求国家形式上的统一。宇文泰能够感觉到,刘益守正在扎扎实实的准备篡位,一点都不急躁,正在把各种小细节都落到实处。
自己是不是该为院子里这几位子侄辈谋一下官职了?
宇文泰心中暗暗思索,那个自立山头的梦,好像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到希望了。
“萨保啊,你在我身边,也耽误了青春,没有好好历练。要不我修书一封送到建康,问问吴王有没有官职可以帮你安排一下。
你也是该独当一面去处理政务了。”
宇文泰从宇文护手里收回朝廷的邸报,看着他殷切说道。
“叔父,这是……”
宇文护有点心慌,感觉宇文泰好像嫌弃他了。
“这是好事,能不能成另说。”
宇文泰轻叹一声,自己这几个子侄辈,这些年在自己身边,成长的只有武艺。他们被保护得太好了,思维都非常幼稚,丝毫不懂得政治的残酷性。
比他们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刘益守,却已经是政坛老狐狸,无数居心叵测之辈都被那一位吊打。
所以说人啊,还真是要不断历练才能成长。宇文护等人在宇文泰的羽翼保护下,成长太慢了!
“你们几个也是。”
宇文泰转过头对正在吃烤鱼的贺兰祥等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