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益守可以带着火气跟元玉仪说话,却不能带着脾气去拜见封隆之。当他风尘仆仆的赶到邺城府衙大堂的时候,邺城内的几位大佬都在。
他反而是“迟到”的那个,姗姗来迟显得架子有点大。事实上,在给封隆之递拜帖的时候,对方只是回复说今日找个时间来一趟府衙,并未多说别的什么。
满头白发,脸上带着和蔼笑容的李神,目光炯炯,从头到脚审视他的甄密,还有帅得一比,轻抚美须的封隆之,三人之前似乎是在争论着什么,甄密的脸到现在都是红着的。
“对了,你来得正好。”
长着一撇小胡子,看起来身形有点滑稽的甄密,指着刘益守问道:“你来说说看,如果尔朱荣出兵晋阳,在邺城周围跟葛荣决战,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他问的很认真,只是好像有点问错了对象。
“给葛荣下战书,给朝廷上表请战。”
刘益守平静的说道。
嗯?
大堂内的三人都是一愣,这个说法,有点莫名其妙啊。
“此话怎讲?”
端坐于主座的李神笑着问道,颇有鼓励刘益守继续说话的意思。
“诸位将军,给葛荣下战书,是为了激怒葛荣,让葛荣渡过滏水河。只要他渡过了滏水河,那么就能为尔朱荣创造战机。”
刘益守说完就闭口不言,李神等人都是微微默默点头,显然,他们很认同对方对葛荣的看法。
很莽,做事情很勇又不经过大脑的一个人。这种人不能说没有可取之处,至少他敢战,不畏敌,也可以当好一员勇将猛将。
但,现在葛荣的位置却是三军主帅!这就很要人老命了!三军主帅做事不过脑子,这显然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那给朝廷上表请战是什么意思呢?”
封隆之问道。
“为了不给尔朱荣借机占据邺城的机会,所以在大义上必须站得住脚。一旦上表请战,并对外宣传此事,那么这个立场就很明晰,诸位跟葛荣不是在唱双簧,邺城内的军队也不是来路不明的叛军。”
有点意思!
甄密眯着眼睛问道:“然后呢?然后如何?”
“没有然后了啊。”
刘益守摊开手继续说道:“然后邺城以外的事情,都与诸位无关,大家静静的看着尔朱荣跟葛荣打生打死不就好了,还要什么然后?”
然后就在一旁喝酒喝茶看戏?
李神和封隆之面面相觑,一时间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倒是甄密看着刘益守,脸上不自觉露出欣赏之色。
“你看,是不是正如我刚才说的,只要什么都不做就好了。”
甄密面有得色的说道,带着善意看了刘益守一眼,就差没跟他竖大拇指了。
“尔朱荣没有那么简单,他若是向我们讨要粮草,那我们是给还是不给?”
封隆之问了刘益守一个他没法回答的问题,或者不需要回答。
“尔朱荣带兵攻击葛荣,一定是快刀斩乱麻,让战争在很短的时间内结束。
如果不能一击而中,那么他必定退回晋阳自保。
所以,如果尔朱荣向邺城讨要粮草,那定然是已经击破了葛荣的大军,到时候给他便是了。
这个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刘益守说得大言不惭,却是让在场三人都听出些许寒意来。
“你是说,尔朱荣到时候可能会带兵入邺城?”
李神沉声问道。
刘益守摇了摇头道:“未必,但有可能在城外宣读所谓的圣旨,任免官员。诸位被免职基本上可以确定。邺城乃北方最大的重镇,尔朱荣一定会换上自己人。”
这话就跟真金白银一样真,李神等人都是默然无语,事实的真相往往过于残酷,被人揭开锅盖后,蒸汽迷得人双目朦胧,不忍直视。
“听闻你当初在尔朱荣麾下颇受重用,洛阳之事,你一言而决。那你本应该和他一同去晋阳才对,何以会出现在枋头,而且多次险象环生呢?”
李神轻抚胡须问道,语气倒有点像是长辈在提携后辈。
“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诸位心中都有大义,何以觉得在下不讲大义?”
刘益守挺直腰杆说道。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和邺城里那些蝇营狗苟之辈比起来,你才是真正的好汉!”
甄密猛的一拍身前的桌案,站起身对刘益守连番夸奖。
“来人啊,给刘都督赐座。”
李神指了指封隆之身边那个空着的位置说道。
……
一辆马车在邺城往枋头的官道上疾驰,马车内,刘益守早上见过的那位容颜惊世的年轻美人,被人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一块布,正用愤怒的眼神看着坐在她身边得意洋洋的元玉仪。
而源士康驾着马车飞驰,那几乎是等同于飙车了。
这条官道在六镇起义以前,是北方运输线的一条大动脉。黄河上来的漕运,先是到枋头卸货,然后从这条路到邺城,因此这也算是北方为数不多尚未被破坏的道路了。
“我看你还嚣张不?我拿刀在你脸色划几刀,看你还是不是那样趾高气扬!以为姓崔就了不起啊,我们源将军抓你跟抓小鸡一样!”
元玉仪拿着一根树枝在那位美人脸上比划着,刀她是没有的,源士康也不敢给。
“哼,等把你带回枋头城,我让于将军麾下那些丘八,每个人都跟你睡觉,天天睡,轮流睡!”
元玉仪恶狠狠的说道,其实她也心虚得很。
马车忽然停住,元玉仪一个踉跄扑到那个美人怀里,手不自觉在对方身上胡乱摸索。
“呜呜呜呜呜呜……”
“崔娘子”拼命的挣扎,却因为绳子被捆得太紧,摩擦后有些奇怪的感受。
“元玉仪,之前你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啊!”
源士康忽然将头伸进马车车厢里问了一句。
元玉仪之前只是说把崔娘子抓到枋头城去,衣服扒光,然后用墨汁在对方身上画满乌龟,等墨迹干了以后,再将她衣服穿好,送回邺城。
源士康也觉得这个办法小惩大诫,也没夺人家娘子清白,好像也可以吧?毕竟这种丑事,难道大家闺秀的崔娘子还会跟人到处宣传?
结果刚才听到元玉仪威胁崔娘子的话,源士康驾车的缰绳都拿不稳了!要是坏了人家娘子的清白,那就不好收场了!
至于刘益守会不会对这妹子做什么,源士康从未想过,他非常相信刘益守的人品。再说对方身边美人那么多,至于饥渴到对一个反感自己的女人下手强来么?
“你凶什么,我只是吓吓她罢了。你又没说不能吓吓她。家里那么多人,难道你们都会听我的,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吗?”
元玉仪驳斥道。
源士康想了想,这野丫头不知道轻重,元莒犁还是知道的。特别是徐娘子,做事很有分寸,就连家里的侍女都是个体贴人。断然没有让元玉仪胡闹的道理。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等送到枋头以后,让她们去操心吧,这事最好晚点让刘益守知道。
源士康叹了口气,继续驾车。
这妹子难抓么?其实一点也不难。
源士康等人回到修正寺以后,询问寺庙里的住持,那位住持说这位小娘子居然还没走,好像是为自己父亲祈福之类的。
源士康将当初元诩赏赐给自己的金叶子送了一叠给住持,那位住持就点了个迷香直接将对方迷晕了,还十分体贴的将寺院里停着的某辆马车也送给了源士康他们。
然后事情就成了现在这样。
听到这话,那位“崔娘子”拼命的挣扎想要说话,元玉仪听烦了,从怀里摸出一瓶药丸,拉开对方嘴里的布,直接将药丸塞了一颗到对方嘴里。
很快,吃了药丸的“崔娘子”就慢慢犯困,最后在颠簸的马车里睡着了。
“可惜了,你不知道这药多贵啊。这可是高阳王府里的好东西,唉,吃一颗少一颗的。”
元玉仪摇头叹息了一声。这种药来自西域,作用可不是迷晕妹子,而是睡前一颗安神,一觉睡到天亮,乃是当初元雍的最爱。
……
刘益守和三位大佬谈论了很久,也聊了很多事情。从他怎么“出道”,怎么帮尔朱荣办事,怎么离开尔朱荣,怎么在枋头打仗的事情,基本上能说的都说了。
听得三位大佬啧啧称奇。
“刘都督用英雄出少年来形容,真是一点都不过分。今日相谈甚欢,岂能无酒!来人,上酒!”
白胡须白发的李神,今日的兴致似乎特别高扬,叫人送来酒水以后就直接开席。
“刘都督,你带着兵马在枋头,势单力孤,今后有什么打算没有呢?
毕竟,葛荣跟尔朱荣,没有一个好说话的,无论他们谁赢,你都没法跟他们相处,不是么?”
李神笑眯眯的问道,招揽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没错,他想得很好。这支军队,也基本上保持了独立性,哪怕后来化整为零的被尔朱荣找不到也是一样。
只不过最后都便宜了高欢。
刘益守很认同于谨的判断:河北乃是是非之地,留不得。
此时的河北,要人有人,要地有人,要钱也有钱。得了这里,就有了争霸天下的根基。这么好一块地方,你以为各路大佬会让你有机会染指?
只要不出现所谓“王霸之气”,那么在河北站住脚跟的可能性,基本上就是零。
所以现在这个时候,跟李神他们做任何承诺,都是在瞎忽悠。对方的态度还比较好,无论有什么谋算,起码现在瞎忽悠对方,是件很不厚道的事情。
这会让其他人质疑你的人品,所以刘益守还是决定坦诚相告。
“河北是非之地,在下打算远赴青徐和山东等地看看。听闻那边匪患也闹得厉害。”
刘益守不置可否的说道。
他只是说打算嘛,又不是说已经动身了,这本身只是一种姿态而已。到时候就算是回了洛阳,也可以用一句“我本来如何如何,但是……”之类的话搪塞过去,你咬我呀!
“是这样么……青徐之地颇不太平,外有梁国大军虎视眈眈,内有盗匪四处横行。刘都督要去青徐之地,可得做好打仗的准备啊。”
甄密意味深长的来了一句。看似在劝说,实则暗暗告诫他不要蹚浑水。
“当初,诸多元氏藩王镇守边境。梁国的萧衍虽然也占了点便宜,但总体上无伤大雅。特别是我族兄李崇在时,梁国一直不敢动弹。
如今尔朱荣将洛阳城内的宗室大肆杀戮,现在青徐之地的那些藩王们会怎么想,谁也不知道。”
封隆之摇头叹息的说道。
国势倾颓如此,离亡国其实也就一步之遥而已。
近如河北,远如六镇,都是听调不听宣,完全不把朝廷的政令放在眼里。当然,这跟北魏原本就朝政腐败不无关系。
哪怕是孝文帝在位的时候,这毛病就如恶疾缠身,一直伴随着北魏的皇帝走马灯一样变幻,直到灭亡。
“如此一来,倒是可惜了。如果刘都督留在河北的话,老夫倒是有几分薄面。”
李神失望的摇了摇头。
他已经有些担忧尔朱荣和葛荣决战出结果以后,会是怎样一种场景。
“三位将军勿虑。如果尔朱荣击败葛荣,虽然三位一定会离开邺城,但他一定不会把三位怎么样,更多的则是调离到别处为官,甚至都不会离开河北。”
刘益守十分笃定的说道。
他说出了在场三人的担忧,就连封隆之都感觉很惊奇。
“何以见得?”
甄密不动声色问道。
“葛荣大军之中,不少人是河北大户。击败葛荣后,尔朱荣绝不会将这些人处理了,而是会将头目拉出来就地安置,然后普通士卒另行处理。
这样就不至于在河北造成动乱。
而三位将军,尔朱荣并不介意将你们安置在他们周围,互相牵制。如果是我,我就会这么安排。当然,谁也不知道尔朱荣会不会出昏招,对吧?”
李神等人都稍稍坐直了身体,看刘益守的眼神,不再带有轻慢之心,更是不敢再将其看做一个需要招纳到麾下的后辈。
此子年纪轻轻就目光如炬,假以时日,必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