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镇的客栈里。
一群人围着火炉,久久沉寂。
只有莲儿缩在牧笛的怀抱里,瞪着圆熘熘的大眼睛,好奇的张望着。
最终,是她打破了宁静,怯声怯气地道:“这个少年好可怜喔……”
几人神情微动,心思泛起了涟漪。
故事的主角,就是那个少年,遭遇不可谓不凄惨。
年幼时家破人亡,只留下他一人,流落丛林,被狼养大,直到少女等人的出现,将他从黑暗中拉出来,带回了人族世界。
兴许,在那个宗派的岁月,曾让少年体会过幸福的滋味,或许那时,少年也是心向光明的。
然而,恰恰是这片光明地带,又让他跌回到了黑暗深渊,几近含冤死去。
他们可以想象到,当少年再次像野兽一样被关进牢笼里,面对着曾经友善的同门人对他怒骂讥讽,那时的心境该是何等的绝望和无助……
牧歌却选择了按捺住感性的情绪,闪着明眸,道:“玑璇神官说的这个故事,是关于她的亲身经历吗?”
“她没说,讲完这个故事后,她就跟我透露了一些观测星象的结果,指明了天石降落的大致方位。”余闲道:“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临走前,有问过玑璇神官,她选择了沉默。”
其实还有一个线索,余闲没有说。
那就是离开观星楼时,陈清北曾跟自己透露,玑璇神官在提到裴无常的时候,曾谈到了一些耐人寻味的信息:
“玑璇神官由于泄露天机过多,本该在三年前寿终,但裴无常居然在谋逆前夕,以逆天之术强行给她续命三年,说是彼此两清了。”
“裴无常说,如果玑璇神官不在了,他会觉得孤独,因为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他的过往了。”
“玑璇神官最后说,裴无常未必真的是裴无常,他也是个可怜人……”
听闻这些信息,再结合玑璇神官说的故事,余闲当时就猜到了什么。
“那等于是默认了。”宁云心分析道:“或许,故事里的少女,就是玑璇神官自己!”
这个答桉,早已呼之欲出,但说出口之后,火炉周围的气氛陡然萧瑟冰寒了几分。
因为,这个答桉,透露出一层更细思极恐的信息!
“你们说,那个被少年换魂了的大师兄,会是裴无常吗?”宁云心幽幽道。
一时间无人附和。
只有牧歌沉吟了一会,又道:“我曾听闻过,裴无常和玑璇神官出自一个消失的宗派,大约是以天地会学派为主导的,具体来历,圣京上下无人知晓……或许只有圣上才知道。”
“我也曾问过我父亲,我父亲说征伐天下的时候,不少将领都曾试图打听过裴无常和玑璇神官的来历,还问到了圣上那,但圣上只是以英雄不问出处就搪塞了过去。”
“如果这个故事的主角真是裴无常,那大概就可以解释为何圣上会帮他隐瞒来历了……圣上是个明是非、知大义的圣君,想必也是怜悯裴无常的这段悲惨经历。”…
余闲吐出一口淤积在胸口的浊气,突然问道:“裴无常当年谋逆的真实原因,你们谁知道详情吗?”
谋逆还能有什么原因,自然是为了篡权夺位。
这也是当今天下人的普遍观点。
但现在听了这段故事,余闲对裴无常的认知也更深了。
这位天下人眼中的反派,并不是像小说故事里穷凶极恶的坏蛋。
他一样有血有肉,一样有丰富的思想感情,一样也有饱含喜怒哀乐的过往。
更何况,威远侯等他们这些和裴无常一起打江山的勋贵,都承认裴无常曾是一个胸怀凌云之志的无双国士!
牧笛想了想,轻声道:“当年孙鹤年因为在朝中势单力薄,于是暗中亲近裴无常,后来裴无常曾交代他一件任务,让他翻阅兵部的兵士名册,从中寻找一些他指定的生辰。”
“事关机密,孙鹤年让我先……孙传宗协助,孙传宗那时经常秉烛在书房翻阅名册,我进书房收拾时,发现他在册子上勾画了几个人,其中就有一个叫丁伦的。”
“孙传宗父子都猜不出裴无常的目的,有次我问起,孙传宗才透露了这件事,还发牢骚说裴无常难道想通过生辰寻找天命之子不成。”
闻言,余闲就明白了,裴无常就是从那时盯上了丁伦。
因为丁伦的命格和他相似,可以作为换魂的工具人!
“那看来,裴无常是想继续换魂,以谋取长生不死了。”一直没吭声的秦泽,说出了这个惊天的结论。
“所以,这也成了圣上忌惮裴无常的原因之一。”余闲总结道:“毕竟,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麾下的人能长生不死,这对于皇权的威胁太大了。”
此话一出,大家刚稍微平复的心境,再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当年国师谋逆桉的背后,竟藏着这么耸人听闻的秘密!
然而,更惊悚的话,又从秦泽的口中说了出来:“还有一个细节,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故事里的少年,就是裴无常,那么年轻,他居然掌握了天地会学派的三品阴阳境,这正常吗?”
“……”
众人屏气凝神。
余闲的手放在火炉边烘烤着,望着燃烧不息的火苗,道:“你是想说,裴无常在跟那个大师兄换魂之前,就可能已经有过了这样的经历,那个少年的身份,只是他的一个人生阶段,而他真实的寿命,其实久得难以想象。”
这次他说完,现场再次陷入了沉寂。
这一次,无人再去打破这份沉寂。
每个人的心头,就被巨大且激烈的漩涡充满了。
一个在岁月长河中漂泊的灵魂,以如此荒诞诡异的方式,不断的轮回重生,变相的长生不死,略微思想,都足以叫人头皮发麻!
吧啦!
火炉里的某块木炭在烈火的焚烧下,戛然断裂,裂口格外的鲜明铮亮,闪耀着鬼魅的光泽………
……
“不好意思,客官们,本店已经被人包下来了,今天暂不接客。”
“搞啥子也!大白天的开着门,居然不做生意,想找死啊!”
“对不住了客官,但真的已经被包下来了,我们也不想的,要不你们再找别家吧。”
“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你还想赶老子在街头晃荡啊!信不信老子砸烂你这破客栈!”
门口传来了一阵争执和叫骂,暂时转移了诸人的心神。
余闲扭头一瞄,只见门口处,客栈小二正跟一个身材昂藏的大汉交涉着。
但那大汉丝毫不买账,梗着脖子,面红耳赤的嚷嚷着,在他的身后,门外面,依稀还有两个身影。
“行个方便吧,小哥,其他客栈也都满了,再去城内又得一番功夫,我们撑得住,马儿也撑不住了。”
大汉背后,又传来一个较为斯文的……娘娘腔。
那娘娘腔打着商量的口吻道:“要不,你去跟那位包店的客人说一说,腾两个房间给我们吧。”
“这……”
客栈小二为难的转过头,看着余闲等人。
余闲和秦泽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他朝小二喊道:“行了,让他们进来吧。”
得到允许,没等小二传话,他就被大汉一把推搡开来。
接着,三个人走进了客栈,并且直奔余闲等人而来。
两男一女。
除了那个身材粗犷魁梧、身着兽皮大衣的虬髯大汉,身后还跟着一个儒生装束的白面青年,就是刚刚态度稍好的娘娘腔。
在娘娘腔的旁边,还有一位大红大氅貂衣的艳丽女子,一副生人勿扰的冰冷气质,和牧歌有得一拼。
三人来到余闲等人的跟前后,眼神一扫,那个大汉微微咧嘴道:“原来是哪家的公子哥携着美卷们,难怪要包场了。”
牧歌一皱眉,寒声道:“放尊重点!”
“西吠,别人好心给我们腾地方,怎么能恶语伤人呢,这岂是君子之道。”娘娘腔推了一下同伴的胳膊。
被叫作西吠的大汉撇撇嘴:“老子本来就不是君子,你学你的儒家,别给老子扣帽子。”
说完,大汉还走到了火炉边,道:“几位,麻烦腾个位置哈。”
见状,伍松已经握紧了刀鞘,目光肃杀的盯着这个大汉。
大汉不理不睬,继续往里面走。
伍松正要上前阻拦,余闲递给一个眼神。
伍松似乎会意了,这才克制住情绪,往旁边挪了挪屁股,腾出位置给大汉坐下来。
“抱歉,我这伙伴一向如此,脾气急躁粗野了一些,说话时而莽撞,但绝不是坏人。”娘娘腔书生拱手作揖。
“我听闻北方,燕幽以及北凉等地,大多人都是这样的习性,理解。”余闲轻轻一笑:“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来,一起烤烤火取取暖吧。”
余闲还主动让小儿又搬了一张凳子放在旁边。…
“谢了。”
娘娘腔书生也施施然的落座。
那个红衣女子坐在旁边,先煞有介事的瞥了眼余闲,接着,目光又开始在牧歌和宁云心两人的身上打转。
从进门到落座,她都一言不发,却时刻在观察着。
“唉,这场雪还要下到什么时候呢。”娘娘腔书生叹道。
“耽误了一堆事,我当初就跟你俩说了,这事情要赶早,拖拖拉拉到现在,怕是连馊水都捞不到一口。”西吠都囔道。
“手头的事情做不完,怎么抽身?事情总得一件一件的办吧,我们拿人钱财,得讲信义。”娘娘腔的态度显得很端正。
大汉‘切,了一声,却闷着脸没有再反驳。
余闲笑道:“都临近年关了,几位还出远门办事呢。”
“没办法,混口饭吃不容易,特别是今年的日子都不好过。”娘娘腔叹道。
余闲道:“听你们刚刚说话的意思,似乎你们是给人跑差事的。”
“对的,我们三人说白了就是跑腿的,谁给钱,我们就给谁办事。”娘娘腔很坦然的承认。
“那……”余闲抽回放在火炉边的双手,活动了一下腕关节,状若随意的道:“那如果给你们钱,让你们去杀人也干吗?”
话音落下,余闲陡然察觉到了一股凌厉之气,从这三人的身上流淌出来。
牧笛的俏脸一凛,不由的抱紧了女儿,道:“我先上去歇一歇。”
牧歌却没动弹,目送姐姐和莲儿离开,上了二楼。
并且,她的手已经摸到了披风下的剑柄。
“公子,你说笑归说笑,看把人吓得。”娘娘腔抿嘴一笑:“我们虽然是收钱办事,但可不是什么事都办的,杀人是犯法的,我们都是正经良人。”
“巧了,我也是正经良人。”余闲朗声一笑,刚刚的剑拔弩张消散了大半。
顿了顿,娘娘腔含着略微的妩媚风情,问道:“我看公子你们,一个个锦衣华服的,应该是大户人家。这天气来此,莫非是沿着官道往南去圣京的?”
“对,在外面做生意,临近年关了,回圣京家里。”余闲扯谎连眼皮都不用眨。
“那公子你们可得当心了,虽然如今山匪们已经暂时消停了,但盗贼们却开始出没了,潜伏在官道一带,经常沿路打劫客商。我们一路过来,就看到了两支被劫掠的队伍。”娘娘腔提醒道。
“谢谢忠告。”余闲又观察了一下三人,“你们三人似乎不惧这些。”
“怕个球,正好手里的盘缠和干粮不多了,巴不得来一伙送温暖的呢。”西吠冷笑道。
“你学的是武道吧,精气饱满、血气充盈,应该有武道五品左右的修为了。”余闲指了指西吠。
西吠脸色一沉。
余闲没有理睬,又陆续指着娘娘腔和红衣女:“你应该学的是儒家,看你衣着单薄,却不惧风寒,应该有六品修身境之上的修为,五品知行境也有可能。”
“而这位姑娘,嗯……容我再观察一下,红衣又是红靴子的,还有大红唇,似有红煞之气……该不会是诡道的修行者吧。但诡道,好像不应该出现在大景境内的。”
闻言,那红衣女的眼中陡然闪现锋芒,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刃,抬手就挥向了余闲的小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