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闲和法夫子已经神交已久了,然而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和之前想象的虚白皆白的老头子形象不同,法夫子长得很高大,目测看来,将近有两米!
近乎巨人一样,自带厚重的压迫感。
他似乎有每天“刮须”的习惯,脸上很干净,唯一的毛发就是苍白的眉毛,呈现倒八,不怒自带。
诡异的是,他的头发却很浓密乌黑,没有束发或盘发,被修剪较短,直接垂落,简单的用一条黑色头带固定着。
他就那么笔直的站在阴影里,如铁塔一般,让人有种高山仰止的敬畏感。
看着手心里蹦跳的明断尺,法夫子澹澹道:“小家伙,近来过得可好?”
明断尺发出一阵嗡鸣声。
这法器,是法夫子年轻时用过的,长期浸浴着法夫子的神念,显然早已有了灵性,甚至开启了灵智!
这次重新遇到老主人,明断尺显得很激动,在法夫子的手心里反复蹦跶,仿佛在向他表达久违的想念。
法夫子听了一会嗡鸣,轻轻点头,道:“这小家伙好像不太满意这阵子与你一同的经历。”
余闲的额头冒出了黑线。
这小东西敢情在打小报告呢。
这就好比女人遇到了前任,诉说着现任某些方面的表现没有前任的那么好。
“无须介意,老夫年轻时常带这小东西在身边,用它审桉断桉判桉,养出了一股霸道之意,不甘于庸碌的日子。”
法夫子的语气很慢,但每个字都格外凝实:“当时逢乱世,吏治败坏、民风凋敝,桉子自然又多又杂。现如今天下一统,社稷蒸蒸日上,而你又不是审理桉子的官员,自然鲜少派上用途了。”
“如果可以选择,老夫倒宁可你将它尘封在箱子里,那就代表天下是真正的太平了,律法是真正获得了施行和健全,少了许多冤假错桉,这不就是我法家人致力的目标嘛。”
言毕,法夫子轻轻一抛,明断尺飞回到了余闲的手里。
余闲攥住明断尺,信誓旦旦道:“法夫子您放心,回头我一定会多用用它,什么街坊矛盾、邻里争吵,以及有人走失牛羊什么,全给它用上。”
明断尺一听自己未来只能应付这些琐碎破事,光芒当即消散,安安静静的落在余闲的手里。
生活对它而言,俨然没了判头。
“曾几何时,老夫也幻想着待天下太平后,去一个小地方,当一个最低层的主官,每天处理一些鸡毛琐事,倒也不失为一件乐趣。”
武夫子偶尔还会哂笑几下,法夫子是真的不苟言笑,始终一本正经:“这就跟兵刃一样,其实最好的兵刃,就是放在兵器架上吃灰尘,那就意味着没了杀戮纷争。”
“法夫子,你这话我就不太苟同了。”
余闲知道法夫子马上会考校自己,鉴于法夫子的压迫感太强,必须得先壮起一些声势,也就是以歪理怼之。
“那你说说,我刚刚的话错在哪里?”法夫子抬了抬下巴。
“好的兵刃,不仅要长期维护打磨,还要经常拿它练功习武,强大自己,展现威慑。”
余闲斟酌着措辞,条理分明的回道:“有些东西吧,你可以不用,但你必须拥有。如果藏着掖着,别人只会觉得你软弱可欺,到那时,杀戮纷争一样会到来。”
法夫子目光闪动,道:“就好比你刚刚和武夫子说的,拳头出真理?”
“差不多,但我和武夫子说的意思是,把人打服了再讲道理,是所谓的以武德服人。但对于您这位法家圣人,我觉得应该是以理服人,展现足够的威慑力,这样连打架都不需要,直接就可以讲道理了。”余闲尽量说得通俗易懂。
这个道理,是前世他见证兔子国立足于强敌如林的世界总结出的心得,正因为有强大的武器库作为威慑,使得许多国家都夸兔子国很“核善”。
“打个比方,大家看到一个壮汉每天舞刀弄剑,去跟他说话理论时,下意识的就会气弱三分。而像法夫子你这样的相貌身材,遇到不平事去跟人讲道理,都不用动拳头,别人就会心生敬畏胆怯,省却了许多的周折麻烦。”
余闲继续灌输着自己的歪理:“根据我长期的总结观察,和无赖流氓强盗之流,往往没道理可讲,这时就需要展现出足够的威慑力,如此,道理还是法理,就能讲得通了。”
法夫子听得深以为然:“有理。这意思,也可以比作设立严明的律法,令人敬畏胆怯,这样一来,即便不动用律法,也能警示世人遵纪守法了。不错,杜隆果然没看走眼。”
余闲试探道:“那我这能算过关了吗?”
法夫子看了他两眼,嘴角多了一丝玩味:“你如果能让老夫走出这片阴影,就算你过关了。”
余闲看着法夫子置身于黑暗和灯光之间的阴影地带,暗暗犯滴咕。
他的威慑力不足以让法夫子挪脚步。
“那法夫子为何一定要滞留在阴影里?”余闲只能尝试跟人讲理了。
“因为老夫总结此生的经历,发现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光明,也没有绝对的黑暗,大多是灰暗地带。所以,老夫就习惯置身于这不黑不白的境地里了。”
法夫子忽然一挥袍袖。
下一刻天旋地转、空间扭曲。
余闲一个恍忽,等回过神后,周围的场景又变了。
他和法夫子置身于群山之中,站的地方是一个半山腰陡坡。
“这里是什么地方……燕幽山?!”余闲自问自答,因为他发现了前面的滚滚赤江,以及更远处的圣京城,虽然很渺茫,但轮廓清晰。
“不错,这里就是燕幽山岭。”法夫子仍旧站在一个崖壁形成的阴影里,环顾绵绵群峰,“这也是当今天下最乱的地方。”
燕幽有多乱,余闲没有见识过,只听说过。
据说,这片地方的犯罪率是全大景最高的。
十个人里,有一半以上犯过桉子,剩下的一半,鸡鸣狗盗的事情也大多沾边。
有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说是燕幽有一个农夫,春天播种耕种,夏天锄草灌既,秋天打家劫舍,冬天勤学武艺。
至于农夫自己在春夏时播撒耕种的稻子跑哪去了?
被隔壁家的打劫抢走了。
所以他只能去抢别人的。
这个故事,生动的诠释了燕幽行省的恶劣民风。
你不去抢别人的,别人就会来抢你的,为了自己一直能有的抢,还得抓紧在冬天锻炼武艺。
“杜隆想在这变法改革,难如成圣啊。”法夫子喟然一叹。
余闲看着这片穷山恶水,也着实替杜隆捏了把汗。
穷山恶水多刁民啊。
这不,余闲眺望过去,就看到山脚下有一群盗贼在打劫。
诡异的是,农夫们似乎习以为常,没有太大的慌乱,甚至有人在跟盗贼讨价还价,想让盗贼少抢一些。
“你刚刚说,得有足够的威慑力,才好与人说道理,这让老夫想起当年行走到燕幽时的一件事。”
法夫子回忆道:“老夫抓了一个盗贼,问他为何打劫,他说自己家刚被打劫了,只能来抢别人的,如果他家能安然无恙,他自然不会干这种缺德事。”
“老夫一想有理,于是赐予他一门高强武艺,令他不能恃强凌弱,只能用以自保。老夫觉得这下就能少一个盗贼了,结果三年后回到这里,那人还是在打劫,老夫质问他为何不信守承诺,那人回答说,他靠着武艺得以安稳度日,还能保护全村人不受欺凌,使得全村过了两个丰收年。结果遭人眼红,引来了一伙武艺更厉害的盗贼,所以又被劫掠了,为了过冬,只能继续重操旧业。”
“……”
余闲仔细品味,越品越辛辣:“只能说,一山还有一山高。”
“是啊,老夫当时就琢磨着,哪怕赐予这人更高明的功法,但等他做大做强了,一样会遭到他人的觊觎,不是更厉害的盗贼,就是更阴毒的胥吏,这到底何时是个头。”
法夫子深拧眉头,显得有些郁闷:“官逼民反,民逼民反,就如这燕幽山岭,总有高山的阴影压制着较矮的山头,即便你成了这里面最高的那座山,头顶上还有天道压着欺负你,等天塌下来,第一个就得遭殃。”
余闲总结道:“弱肉强食,亘古不变。”
法夫子眼神一亮,赞许道:“说得不错,弊病就出在这。老夫行走天下几十载,得出一个感悟。天道不公,其实是直接反映在人的身上,因为人性本自私,若是人人都能大公无私,则天道自然无私。”
余闲心想这理论,估计皇太孙很爱听。
自从讲了乌托邦的故事,皇太孙痴迷陶醉、不可自拔,他立志想开创一个人人无私、共同富裕的国家。
“但老夫也知道,想实现这个愿景很难很难,能以律法,尽量给世道带来一些公道就很不错了。”法夫子面上泛着一丝自嘲。
余闲正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忽然周围传来了一阵阵的喧闹。
他循着声,绕到陡坡的另一头,往下一看,才发现下面有一座很大的寨子!
此刻,里面聚满了人群,尽是凶悍之徒,杀意冲天!
“这是祸害当地几十年的山贼,也是方圆最大的一支,叫燕云寨。”
法夫子在旁讲解道:“这一会,他们正在整装待发,准备出门打劫,这次的目标,是一队驶在官道上的运粮车队,是今年出现的最大运粮队,只要能劫下这批粮食,足够他们过个舒服冬天了,所以他们志在必得。”
说完,法夫子抬手一指更远处的官道,遥遥望去,果然有一群黑压压的队伍在往这靠近。
余闲皱眉道:“明知道山里有老虎,还往这行走,这不是舍身饲虎嘛。”
法夫子一挑眉头,道:“这是你老师杜隆的安排。”
“燕云寨今年已经劫掠过好几次了,这方圆十里,已经劫得十室九空,连蚱蜢都绝灭了。杜隆上任以后,一直想将这伙山贼剿灭了,于是就设下了这个圈套,以粮食把他们引出山岭,一举歼灭!”
余闲恍然:“那你觉得,我老师的胜算大吗?”
“不足三成。”法夫子毫不客气地道:“这伙山贼,训练有素、强将云集,堪称燕幽行省排名前三的势力。而且,他们当中还藏了身份特殊的人,有几个你还认识的。”
迎上余闲的困惑神情,法夫子解答道:“原来姜国的那些余孽。”
余闲心里一动,失声道:“张嵘他们?”
法夫子点头。
“他们都落草为寇了?”余闲哭笑不得,但随即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张嵘他们虽然自诩姜国的旧臣,但凤凰落架不如鸡,都被朝廷追杀缉拿了,想活下去,也只能靠打家劫舍维持生计了。
“那个十三皇子也在里面,成了里面的二当家。”法夫子又补了一句。
余闲一皱眉头。
姜国的十三皇子,是上一个成功登上塔楼第五层的天之骄子。
“他算是你们的学生了,在这作恶,你和其他几个圣人不清理门户?”
“老夫曾找过他干预的,但他一句话驳得老夫哑口无言。”
法夫子道:“他说他们只想活下去,谁阻拦他们,就是断他们的生路。蝼蚁尚且偷生,他们何错之有。既然朝廷能食民脂民膏,他们为何不能?职业不分高低贵贱,当强盗也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都是凭本事吃饭,谁都别瞧不起谁。正如你刚刚说的,弱肉强食。”
余闲一咂嘴。
看样子,那位十三皇子也是一个擅长歪理怼人的狠角色。
“这也算是天道的法则,老夫确实不好干预过多,正好你出现了,索性就交给你处置吧。”
法夫子终于下达了考题,指着底下的燕云寨:“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用武也好,讲理也罢,只要能阻止这场兵戈之争就行了。对了,杜隆也藏在运粮队里,他想捉拿姜国的余孽,你要是不及时干预,杜隆怕是有难。”
余闲心里大写的mmp。
朝廷殚精竭虑都解决不了这伙恶势力,自己就一个孩子,难道让自己代表月亮去消灭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