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一下就是七八日,而且昼夜不曾停歇,一城居民靠着家中存粮度日,家资丰润的还好说,那些普通民户却是缺米少面难以维持,只好一日两餐喝些寡粥清水果腹,好在不曾劳作,倒也坚持的住,唯独城外耕种的田地被雨水浸泡,令他们担忧不已。
此刻见大先生驱散风雨,感恩戴德之后便取了农具,几乎拥簇着出了城。街道上店铺酒家也挂上招牌开门迎客,自天空下望,偌大一座城池像是睡熟了一夜的蚁群,密密麻麻的人群如同流动的黑点。
大先生亦有些感叹。
“我修士还能餐风饮露,这些普通人如何能挨?只是今日我妄干天时,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
修士有修士的命数,凡人有凡人的命数,虽然所处的层面不同,本质上却还是一样,都生长于这同一方天地,遵从的是同样的天地法则,无非是能力不同,方向不同罢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一说修仙问道仗剑天地,一个个前簇后拥趋之若鹜,多少人蹉跎半生不得其法。然亦有许多天资聪颖根骨深厚之人,有修士爱其资质三番两次提点开示,也坚决不受。
所谓神仙也是凡人做,只恨凡人志不坚,可真碰到这种心志坚定不愿修道寻仙的凡人,修士们也只能徒呼奈何了。魔道修士无所顾忌,那管他三七二十一只管掳掠回去,调教个三两日也就行了,那些秉持正道的修士却做不出这等事来。
修士也好凡人也罢,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难处,只是有些人看的通透,有些人想不明白罢了。
大先生正自思来想去,一道纯白遁光自城中升起,眨眼到了跟前,显出一个英俊的青年道人来,披一领月白道袍,头上插着一支红木发簪,恭敬的施礼对大先生道:“师尊,祖师着您过去。”
大先生将漫空游动的青光一收,只是点了点头,便自落入城中,白衣道人紧跟其后,师徒两个也不说话。
终是白衣道人忍不住,轻声道:“师尊驱散风雨,救了一城百姓苦难,正是一场功德,祖师那边……”
大先生道:“以私欺公便是罪,哪里来的功德?观楼啊,我着你多诵经文便是要你明心见性、去伪存真。你若是连这一点也看不通透,这几年的经文也就白读了。”
白衣道人观楼沉默片刻,想要分辨几句,终究还是把头一低,道:“师尊教训的是,弟子省得了。”
“你当是教训,那便是教训罢。”
大先生道:“我能传你道法剑术,正心正念的规矩道理,是为师者的本分,剑术神通增强的是你的力量,却改变不了你的内心。”
“你若是放不下心中仇恨,这五转的天劫怕也难渡。”
观楼咬着牙:“弟子……明白!”
大先生叹了口气不在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顺着街道前行,拥挤的路人似乎对他视而不见,便是从人群密集处穿过也丝毫不左右移动,行人却诡异的和他保持着一两指的距离。
直到大先生离开视线,观楼才收回拱着的手,用力拍了拍酸麻的感觉,无声的笑了笑,伸指弹去额头上一滴即将流入眼角的汗珠。
“师尊,请原谅我。”
大先生使了个神行法,乃是修行人常用缩地成寸的功夫,在陆地上行走便有咫尺三丈之遥,御空飞行时更似虚空挪移一般,观楼没有大先生这般道行,自然追之不及。
大先生以神行法赶路,虽然只是悠闲的迈着步子,到只用了片刻时间便从城门楼走到西北角的一处道观门口。
这处道观占地面积极小,像是个小小的祭起庙宇,通体透露着一股小里小气的意味。若是不仔细观察,几乎要当成一座土地或者城隍庙看待。
整座道观冷冷清清,一丝香火味也没有,亦没有信众上香祈愿,门口石阶下还存着一滩积水,满是新雨后的泥泞。棕色的原木门户紧紧关闭,只门头上挂着一块不大的牌匾,上书着“麻元宫”三个大字。
大先生到了麻元宫门口,推门而入。
从外面看,麻元宫只是一间不大的静室,里面摆着香案红烛,香炉贡品一应俱全,墙上挂着一副周天星图,香烟袅袅绕梁盘柱,仅此而已。
但是从大先生的视角看去,一脚踏进去仿佛置身虚空之中,无数灿白大星铺满目力所及之处,一条条五颜六色的光线突兀的出现,不规则的扭动着在大星之间飞窜,有的只存在一霎时就消失,有的则保持着恒定的速度飞行。
这片星域浩瀚无垠,按照一个特定的规律缓缓运动,仿佛在旋转,又仿佛在不停的扩张,星与星之间的距离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逐渐拉大。
这些灿烂的星辰大多都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却又比月光明亮千百倍,只是因为相隔的距离太过遥远,最终只能化作一颗光点悬在虚空中,缓缓自旋。
其间又有小半的星辰散发着各种各样的光彩,有些还衬着一圈层次分明、既薄且宽极为绚丽的光圈,和大星做着相反的旋转,不停的将周围窜动的光线吸引,捕捉到光圈之中。
大先生足踏虚空,朝着极遥远的一颗明黄色的大星飞去,饶是他以元神道行催动遁法,也足足飞行了半个时辰,这才到达大星之上。
按落遁光,这颗明黄色的大星突然变了模样,极既然丝毫没有突兀的感觉,从一颗灿烂星辰化作一间古朴的道观,坐落在一座悬浮空中的大山之上。
徐沐白自山脚顺着石阶迈步上去,两侧的树林花草风驰电掣一般后退,只用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就赶到半山腰,瞧见正门大开着,似乎有人在他之前已经到来。
一个七八岁的小道童倚门假寐,白嫩嫩胖乎乎的,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反射着凝玉一般的光泽,鼻翼一张一合,呼吸声清晰可辨。
大先生正了正衣衫轻咳一声,小道童猛然惊醒,长长的睫毛一阵闪动,脸上带着惧怕的表情,小声的施礼道:“老爷,您来啦!”
“我把你送到祖师这里来,是叫你时时听从祖师教诲,好生修持大道以褪去兽胎,你怎地如此惫懒?”
小道童抿着嘴低声道:“老爷恕罪,我再也不敢了。”
大先生见他修为进境也算不慢,知道他修行确实用心,必然吃过不少苦头,便把责备的话一收,道:“有人来拜会祖师?”
小道童忙道:“方才有几个人来拜会祖师爷爷,说是什么魔山派的,共有两男一女,我也不曾见过,就在老爷前头一盏茶的功夫!”
大先生心道:魔山的人怎么会来拜会师尊?难不成是因为邱青水之死,魔山出了什么问题?
这段时间以来,魔山天刀门主邱青水身死道消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一尊六劫大宗师突然无缘无故的死去,而且连一丝神念都没留下,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消失于天地之间,实在让人费解。
就是达到金丹七转之后,除非寿元耗尽,或者元神修士出手击杀,否则他们几乎没有殒身丧命的可能。邱青水身为天刀门主,魔山的左令刀尊,又是达到六劫出窍的高手,就算对上七劫神化修士,纵然不敌也尽能支撑一二,哪怕肉身神婴都被毁坏,凭着出窍的境界也能将神念脱离出来,保留一个转世脱胎的机会。
结果他非但身死,就连神念都没留下一丝,这其间的缘由便耐人寻味了。
大先生不敢在门口耽搁,呵斥道:“守门牧道也是修行,正是要磨炼你那跳脱的性子!却不可再懈怠!”
“老爷放心,我再也不敢了!”
小道童挺直了身子,赶紧把掉在地上的拂尘搂在怀里,一张脸涨的通红信誓旦旦的叫道。
大先生不答话,径直走了进去。
进了庭院,见正堂屋门大敞,隐约可见几个人正分座喝茶,只是没听到聊天的声音。
大先生迈步进了正堂,外面还是木质的道观庙宇,里面却是石质的山洞,从高高的穹顶上射下一束白光,照亮了方圆三丈左右的空间,白光中心悬浮一座乳白色云床,上面盘膝坐着一个青年道人,背后浮着一张椭圆形的星盘,不住有微弱的亮光闪动。
道人抱着一柄翠绿如意,四把形貌奇特的长剑在星盘中沉浮不定,缓缓游动。
云床两侧的石墩子上,坐着两男一女三人饮茶,见大先生进来忙起身相迎,大先生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径直走到云床前。
大先生躬身施礼,也不起身,只是低着头道:“师尊,弟子前来领罪。”
青年道人也不睁眼,道:“何罪之有。”
大先生道:“弟子,妄干天时。”
青年道人道:“既然有罪,便去后堂静坐诵经,莫要让客人笑话,说我徐无城没有规矩,不成章法。”
大先生恭声领命,跪下磕了个头,神态自若的向后堂走去。
左首的客人喊了声祖师,伸手抓住大先生的袖子,朝着青年道人笑道:“徐前辈行的是功德,祖师只该奖赏,怎么却处罚起来?弟子头一次见您老人家,却不想徐无城的规矩竟然如此严苛!”
大先生驱散风雨之事,他们虽然身处麻元宫中,也尽都知晓。便是换成自己所为,纵然不以为荣,也不会诚惶诚恐的当成罪过来待。此刻见大先生和青年道人三言两语,简简单单的就定罪认罚,这客人便忍不住出声询问起来。
青年道人不语,大先生忙道:“道友会错意了,此事确实是贫道有错在先,祖师只是让我静坐诵经,已是恩赐!”
那客人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还有些稚嫩,更显得朝气蓬勃,又加面目英俊,白齿红唇剑眉斜飞,仿佛出鞘的利剑一般英气逼人。
他朝青年道人拱了拱手,笑道:“弟子斗胆问问祖师,徐前辈所为,难道还不算功德一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