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乍暖还寒。
自从那天和尤聩聊了几句,感受到尤聩身上迸射出军主段景涵一般的光彩之后,沈彦秋的心,就被深深地触动。
他并不懂太多大道理,只是忽然之间仿佛明白,这个便宜师兄,其实骨子里也是一个和军主一样的人吧。
这世上注定有些人生来,就不仅仅只是为了自己活着。
尤聩很简单的几句话,甚至更像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却让沈彦秋用心重新审视了这个窝在山里的土匪师兄。
军主,请原谅我。
我不会放弃,只是需要稍微耽搁一下,耽搁那么一点点的时间。
沈彦秋亲自从藏书楼里,仔细的选了一部分适合启蒙教育的书籍,又着人重新打扫排布学堂,并通传只要愿意学,无论年纪大小,甚至成人他也一视同仁。
认字。
甚至莽撞的苍晖也扭扭捏捏的跑过来听了几堂课,结果每次都抓耳挠腮的坐不住,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然后沈彦秋故意板着脸训斥他几句,他又气急败坏,嘟嘟囔囔的出去。
只是大多数时候,尤聩三兄弟都不在寨子里,总要出去几天或者半个月,不知道忙活些什么,也从来不会跟沈彦秋说起。
沈彦秋的任务不重,基本上每天都有很多空闲时间,于是他每天就是房间,学堂和后山参霞岭三个地方来回跑。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事情。
沈彦秋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习惯性的把郭允龙教他的那首歌诀反复在心底念诵,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神秘突兀的郭允龙,似乎原本不该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一般,却硬生生的在仙君观那个不起眼的节点上出现。
也许,郭允龙原本就不是一个他所谓的,寻常的游方道人。
而这首歌诀,同样也不普通。
一开始倒也没什么,他总是会在一遍遍反复念诵的过程当中,不知不觉的睡去。
慢慢的,在念诵的过程当中,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闭上眼睛之后的无尽黑暗中闪烁,每一天那些光点都会增加。
有时候是一两个,有时候会连成一条线。
渐渐的,当无数的星点和光线同时闪烁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不知不觉的,突然出现一条横亘在无边无际的脑海里,闪亮的天河。
仿佛是夜空中无数的星星拥簇在一起,又仿佛清凌凌透明的水一样挂在天穹。
他莫名奇妙的尝试接近这道天河,才发现那一挂看不到首尾的天河,始终和他保持着一个无法更改的距离,无论他如何努力尝试接近,都没办法哪怕缩短一丝一毫,就那么遥遥的挂在脑海之中。
只是每一次当他竭尽全力的尝试过之后,总会有一缕缕微不可查的水光,飘散到他身上,让他有一种,当初喝郭允龙的酒的感觉。
而他醒来之后,却感觉不到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仿佛那一挂星河,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既不懂武功内气运转的东西,更加不明白演义小说里神仙妖魔所谓的练气是什么,只是明明觉得自己仿佛在慢慢变强,却又始终一成不变。
那天他提早安排了课业,准备了暖炉铜壶,提前在院子里等着尤聩他们。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和苍晖混的很熟,就连一直冷着脸的环宇,也逐渐对他和颜悦色。只是似乎环宇平常一直冷着脸,已经成了习惯,哪怕对他笑的时候,也有点渗人。
三人神情颇有些严肃的走进来,看到坐在石桌旁等待的沈彦秋,都觉得挺惊讶。
尤聩一扫脸上的些许颓然,笑道:“师弟今天挺有闲情啊!”
沈彦秋嘿嘿笑道:“师兄说笑了。哪里有什么闲情,我是专门等着几位哥哥。有点事想请教。”
苍晖朝他挤眉弄眼:“是不是动了春心,看上谁家小姑娘了?你别说,这马上开春了,还真是个恰当的好时候。跟三哥说,三哥给你说媒去!哈哈哈!”
沈彦秋啐了他一口:“呸呸呸,三哥就没个正形!你才思春了呢!我是真有事请教,你别打岔!”
尤聩笑呵呵的招呼几人围着石桌坐下,沈彦秋一人倒了一杯热水。
尤聩笑道:“师弟有什么事,直说就是,跟为兄不必这般客套。”
沈彦秋捧着杯子在手里捂着,问道:“三位哥哥都是武道高手,不知道会不会内功?”
“哦!师弟想练武?”
尤聩也不怕烫,一口气喝了半杯,咂咂嘴道:“不过真是可惜了,我们兄弟练的都是战场冲杀的外门功夫,要说枪棒刀叉什么的,那是看家吃饭的本事。只是对于内家门派的气息修炼,算是一窍不通。”
苍晖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笑道:“就知道你小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可惜你打错了心思……要说教你打熬一身气力筋骨,俺是没话说。可是你要问打坐参禅,那样头疼长虱子的事就算了吧!”
尤聩看沈彦秋有些失望,笑道:“不过你要是真想学,也不是没有办法。待下次为兄出去,想办法给你寻几套内功回来就是。只是只能你自己琢磨琢磨,为兄的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沈彦秋忙摆手说不用。
一直不吭声的环宇突然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他平时话很少,轻易不爱开口。总是习惯性的冷着一张脸,不了解的人甚至会把他当成哑巴。倒是沈彦秋逐渐和他也熟络起来后,明白他这人就是外冷内热。
沈彦秋想了想,把郭允龙教他的歌诀给他们背了一遍,只是把两人喝酒对话的事都按下没说。
尤聩沉吟道:“听你这首歌儿,又是神仙又是天河九幽的,不像是什么内功口诀,反倒像是道观里那些道士说的道情词。”
沈彦秋道:“当时那个老道教我的时候,我也是图个好玩就记下了,也不明白什么意思。”
环宇道:“不对。”
几人都望着他。
环宇捋了捋胡子,问道:“大哥,三弟,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围石坡上,我们曾经杀过一个道人!”
苍晖挠挠头:“杀了那么多,哪里记得住!你别总学大哥说话,说一半藏一半的。”
尤聩又好气又好笑的踢了苍晖一脚,想了想,眼睛一亮:“是那个自称心真宗弟子的小道士?”
“不错,就是他。”环宇似乎有点不想提起这个人,并没有把经过说的详细,只是对着沈彦秋道,“若按小四方才所言,这首歌诀只怕还真不是什么武道内气的运转法门,反倒像大哥所说,是修士之间流传的练气口诀。”
沈彦秋激动的抓着环宇的胳膊:“二哥,你的意思是,你杀,杀过修士?!”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你所说的修士。”环宇叹了口气,“我自问凭这一身武艺,天下也大可去的,再加上大哥和三弟……只是没想到,一个十来岁的小道士,只凭一把剑就把我们三个打的灰头土脸,要不是他根本就没什么搏杀的经验,被我们搏命的架势打乱了阵脚,只怕当时倒下的,就是我们了。”
尤聩叹道:“二弟说的不错。我们这样刀口舔血的人,每一天活着都是与天争命。其实对于生死,也没有旁人那样子的恐惧。只是那个小道士,所用的手段太过匪夷所思,已经超出了常人能够想象的范畴,由不得人,不恐惧啊。”
“我们只是凭着力气和打熬的技艺腾挪跳跃,他却好像鸟儿一样能飞腾和滞空。而且可以完全无视一些对身体伤害很大的动作,甚至他的剑可以脱离手掌,像蛇在水里一样在周身几尺游动。”
“说起来,还真的有点仙家气象。”
尤聩仿佛自嘲的笑道:“算了,不提了。倘若这世上真有神仙佛陀,解救世人的话,我们又何苦守着这么个山窝窝苟活?”
环宇道:“大哥说的极是,求人不如求己,只有废物才会把一切都寄托在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仙之上。小四,我在那道人身上翻找过,除了那把剑在他死后忽然消失不见,就只剩下一个红铜的戒子,样式倒是很有趣,我觉得稀奇就留了下来。反正也没什么用处,等下你到我屋里去,你既然对这些感兴趣,送你就是。”
苍晖拍着沈彦秋的肩膀:“老弟啊,要说这首诗不诗,歌不歌的调调能让你修成神仙,俺老苍是不信的!所以你啊,别总想那些没用的东西!就你这小身板,真给你飞天上也得被大风刮没喽!还是老老实实的跟哥哥我练功,咱保准不出半年,就能跟俺一样壮!”
沈彦秋被他拍的直龇牙:“哎哟,大老黑你给我轻点!”
“二哥,咱可是说好了那个戒子送我了啊,不带反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