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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陇西之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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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武三年的夏天,整个中原犹在一片混战之中,西北凉州却宁静得恍如太平盛世。时值盛夏,山峦纵横的天水郡一派生机勃勃,绿地起伏,草木丰茂。
隗嚣坐在王府花园的大凉亭里,手下将领幕僚们围坐一圈,一如往常,享受着悠闲的午后时光。偶有轻风吹过,廊亭上藤条摇动,暗香流荡,光影婆娑。
众人随意闲谈着,无外乎雄霸一方或匡复汉室的话题。自从隗嚣接受了洛阳的任命,这样的争论就从未停止,隗嚣一直不置可否,中原的战乱距离这里很远,只要没有人入侵自己的地盘,隗嚣就乐得在安闲中观望。
隗嚣往椅子上一靠,轻轻仰起头,饶有兴致地地听着众人互不相让的争论。
这些人中,班彪年纪最小,刚刚二十出头,青衫细瘦,脸阔眼大,像一尊瘦相的大眼菩萨。班彪博览群书,才华横溢,祖父班况是汉成帝时的越骑校尉,父亲班稚是汉哀帝时的广平太守。刘玄占有长安时,年少的班彪原本想在长安图谋发展,却不料不仅未被刘玄重用,反而差点在动乱中丧命,幸有隗嚣的帮助才得以保全。后来班彪跟随隗嚣一起逃难到天水。班彪精通历史,擅长着述,深受隗嚣赏识。
坐在班彪旁边的是马援,马援年届四十,身材魁伟,容光焕发,说话时眼光如炬,照到人心底一般。马援是赵国名将赵奢的后代,赵奢曾大败秦军,得赵惠文王赐号为“马服君”,后来,赵奢后代便改姓马了。马援的曾祖父马通在汉武帝时因功被封为重合侯,但马通的兄长牵涉到谋反,连累到马通被杀,到马援的祖父与父亲时,马家日渐衰微,马援父亲早逝,到马援几个兄弟长大时,马家开始重新发达。马援三个哥哥马况、马余和马员都很有才能,在王莽时都做到了二千石以上的高官。
马援年少时胸有大志,不愿圄于诗书,便对长兄马况说想去边地放牧,希望有机会施展鸿鹄之志。马况支持并劝勉他,“一流的工匠从来不会向别人展示粗陋的作品,你有大志,现在虽未显露,但一定会大器晚成,好好去追求自己的志向吧!”
马援还没有动身,马况就去世了。马援住到墓地为兄长守孝一年。后来马援作了郡中的督邮,有一次押送一名重罪囚犯到司命府,马援可怜罪犯,私自将他放掉,因无法复命,只好逃亡到北方的郡县。不久天下大赦,马援就在当地放牧,周围的牧民发现马援能力出众又有信义,都纷纷依附于他。马援带着数百户人家游牧于陇汉之间,并常常激励手下宾客,“大丈夫立志,穷且益坚,老当益壮。”不久,马援积累下丰厚财富,他对众人道:“经营财产,是为了能够施舍拯救他人,不是为了作守财奴!”然后把所有财产分赠给亲戚朋友。
后来,马援被王莽的堂弟王林选拔任命为新城太守。王莽败亡后,马援和时任增山太守的哥哥马员一起到凉州避难,马员听说刘秀称帝,便去投奔刘秀,被刘秀拜为太守。马援留在凉州,被隗嚣拜为绥德将军,马援见识非凡,深受隗嚣器重。
马援旁边是西州名士申屠刚,扶风茂陵人,祖上申屠嘉是汉文帝时的丞相。申屠刚在汉平帝时为官,在王莽篡位后避难河西,后来见隗嚣雄才大略,礼贤下士,便归附隗嚣。
申屠刚旁边是河南开封人郑兴,郑兴博学重义,更始时被拜为凉州刺史,更始败亡后西归隗嚣。
在座还有周宗、杨广、王元、王遵、行巡等人,都是精通兵法善于用兵的将领,当初隗嚣起兵时,正是这些人率兵把王莽的官兵打得大败。
除却庭院中的豪杰名士,隗嚣手下还有牛泔、任禹、王孟、高峻、王捷、皇甫文等一大批得力干将,镇守在陇西郡县的各关隘处。
隗嚣一边听着众人议论,一边暗自思量,这些都是天下一流的名士与英雄,都愿意与我图谋大业,我隗嚣难道需要听命于洛阳吗?
这是一直困扰隗嚣的问题,也一直是隗嚣手下人争论不休的问题。大家虽然争论不下,但也不急于选择,现在天下正乱,只需静观其变。
对于刘秀,很多人还很陌生,连隗嚣也不知自己与刘秀曾有过一面之缘。大家对刘秀远不如对更始皇帝刘玄的熟悉,只知刘秀是南阳宗室子弟,是刘演刘伯升的兄弟。但现在关于他的消息越来越多,大家对他也日渐熟悉。
众人正在争论秦始皇与汉高祖功业高下之分。
班彪道:“秦始皇虽然是暴君,但其功业却足可千古。自三代以后,秦始皇开创国家统一之先河,又统一文字、度量衡,为千古效法。此等功绩,非山川土地可比拟。高祖是真命天子,建立统一大业,开拓大汉光辉,也是千古英雄,但凭史而论,秦始皇立意高远,功业更胜一筹。”
王遵反驳道:“未见得,秦始皇开创的基业自秦穆公便已开始,他的策略早在一百多年前的商鞅就已经为他制定好了,他一出生,就站在一个搭建好的高台上,他不过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站在这个高台上,只要没有走错方向,就必然走到统一。而高祖起于草莽,正值天下破乱,兵戈相向,豪强相争,他最终令天下一统四方听命。而且他的后代使汉祚绵长,匈奴远避,才有了大汉文明之基业。秦王朝不过二十载便烟消云灭,而汉王朝延续数百年,使中原文明深入人心。国家的威仪始于大汉而非秦朝,由此可见,高祖之功业当胜于秦皇。”王遵是长安霸陵人,父亲在汉平帝时任上郡太守,王遵为人豪迈侠气,早早就跟随了隗嚣。
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原本就是一个没有定论的话题,不同的人便会有不同的看法。隗嚣一向谦逊谨慎,每有争论,他总是微笑着认真倾听,偶尔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他心中虽自有主张却从不轻易驳斥他人,所以大家与他一起,既能坦然相争,又对他倾心相服。
郑兴道:“秦始皇功业显着,但其罪恶深重,功不掩过而能垂千古,罪不弥功而祸及当世。高祖开创新天地,重建太平盛世而有子孙繁盛百姓安居,此乃天子之大功,推行孝治,天下儒道盛行而奠定文明,此乃文治之基业,因有文治之功,才有后来汉室兴盛驱逐匈奴于万里之外,此乃国家威仪与民族气概,非秦始皇可比。所以我以为,二人俱是创业之大成者,不同时代不可相论高下。”
班彪问隗嚣道:“大王以为呢?”
隗嚣看见一只飞虫落到桌板上,低头轻轻吹了一口气,笑道:“祭酒之言甚是,两位俱是创业之大成者,不可相较高下。”飞虫飞走了,隗嚣坐直身子,“但就我个人而言,我更钦佩高祖。秦始皇之伟业,三分之一的功劳归于秦国历代君王的努力,从秦穆公至秦始皇,几乎没有昏君,都能潜心经营而使秦国在列国中脱颖而出。三分之一的功劳归于商君,商鞅之于秦国,在于统一,统一度量衡与文字就统一了文化与行为,统一中央政府至郡县乡村就统一了国家结构,激发全民建国就统一了经济建设,严格奖惩实行官民平等升迁就统一了法治规矩。商君之作为,实际已经建立了统一基业,剩下三分之一才是嬴政之功劳,能够延续先王之功,能够光大商鞅之法,并能任用范睢、王翦等将相,所以他能够成就千秋之功。但其千秋伟业却只图谋个人私利而不欲万民同享,所以,皇陵未成而身先死,长城未竟而国先破,想传递江山于万世却不料不足两代便败亡。败亡之君何足道哉!高祖起于草莽之间,奋发于乱民之中,举重若轻,气度恢弘,不但重新统一破碎的江山,而且休养生息,藏富于民。高祖虽不好诗书却懂得礼教天下,生性不羁却至情至孝,粗矿豪迈却将大汉的文明威仪递于后世而传于四海。所以,我更钦慕高祖之雄风,实为天下英雄!”
众人都知道隗嚣向来对汉高祖刘邦推崇备至,才对汉室存有忠义之心,一直以光复汉室为己任。当初天下反莽,隗嚣率众起兵,听说刘玄获取长安,毅然响应征召,却没想到更始破败,自己险些丧命,隗嚣从此对天下刘姓存有戒心。虽然手下不少人劝说他,既然已经接受了刘秀的任命,就应早日派使节去洛阳晋见刘秀,但隗嚣迟迟不决,意在静观时变。
班彪道:“大王所言极是,秦王朝功业可畏,但汉王朝光芒长存,大王矢志不忘汉室之光,就当让洛阳早日知道大王之心。”
“何须急于一时。”
班彪正色道:“现在洛阳是汉室天子,大王有心匡扶汉室,理当早去晋见,这并不妨碍大王观望未来之大势。”
隗嚣笑而不答,光影中,一只蝴蝶正从一丛花枝落到另一丛花枝,隗嚣心想,蝴蝶尚且知道选择,我隗嚣又岂能任人左右。
杨广道:“既是观望,为何要去洛阳称臣呢?”
班彪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王元不屑道:“现在天下大乱,百姓受苦,只有大王所治的凉州才有太平景象,刘秀能否平定中原尚未可知,为什么要向他称臣呢。”
行巡赞同,“就算刘秀能平定中原,也未见得一定要称臣,公孙述何德何能?也敢占据巴蜀,向天下人称帝,大王比起公孙述,正是鸿鹄高飞,志向四海,岂能向刘秀称臣。”
王元道:“对!大王怎能向刘秀称臣呢?现在称帝的又何止刘秀一人,公孙述在西蜀称帝,刘永在睢阳称帝,还有据城自立的李宪。连刘秀手下的彭宠和邓奉都不愿听命于他,更不用说天下其他英雄。大王胸怀宽广,才不世出,如今拥有凉州,山川险峻,民心归一,将士勇猛,贤才归附,试问天下英雄还有谁可与大王相比?我们为什么要对人称臣。”
王元之话,说到隗嚣的心坎上了,隗嚣常以周文王姬昌自居,姬昌是商朝时位居西方的诸侯之长,称为西伯侯,隗嚣常自称为西伯,认为当世之英雄,未有令他倾心之人。当初因为敬仰汉高祖刘邦,又相信汉室气数未尽,所以常以匡扶汉室为己任,自从更始败亡后,隗嚣对汉室气数便有了犹疑,天下英雄不过尔尔,于是,有了自立之心。
申屠刚摇摇头道:“大王之胸怀才德,确实是世所少有,但是当今天下,人心思汉,这是天道大势,不是人力可以妄自逆转。如今称王称帝的虽然不少,但能够令四方敬服一统天下的终究只有一个。卢芳自称刘姓后裔,在北方称王,妄图依靠匈奴的势力称霸,显然是不足信也不可取。公孙述西蜀称帝,妄图对大汉取而代之,不过是依据地势想割据一方,终难成大业。董宪、李宪与秦丰之流既没有贤德名声又没有显赫功绩,还没有宗室名分,必然败亡。刘家宗室的人,都想图谋天下,相较之下,刘秀乃刘伯升之兄弟,素有名声,而且在昆阳之战和平定王朗及河北变民中功业显赫,听说他为人贤德,手下贤才众多,他是真命天子的可能性最大。而今大王既然接受任命,就应当早日向他表明心迹,绝不能首鼠两端,错过时机反负了大王辅汉之志。”
隗嚣心中不悦,但不愿反驳申屠刚,只是一脸平静,默然不语,又见马援若有所思,便问道:“文渊,你有什么意见?”文渊是马援的字。
马援道:“各位之言,难言对错。只是大王胸有大志,岂可被世俗所束缚。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虽然人心思汉,但并非江山便只为刘姓所为。只是大汉基业持续了两百年,文明教化,根深蒂固,又恰恰新朝不得人心,为世人所怨弃。所以便都以为汉必再兴,但更始朝廷比新朝更加腐败不堪。所以,不在于哪家姓氏更有前途,也不在于哪块地盘更有发展,而是在于谁更能得人民拥护。任何时候,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违。秦始皇一扫六国,匡合天下,连接长城纵横万里,修筑宫室移山填海,那是何等的气势,真以为世上没有他实现不了的愿望,还想传王国于子孙万代,谁知不到二十年时间就把这个不可一世的王朝摧垮了。所以,这个世界,财富、武力和智慧都不值得炫耀,只有得到民心才是王道。大王静观天下并没有什么错,但早有所选更为明智,不为天下统一出力,哪能有人生之功名。陇西之外,我认为只有刘秀与公孙述具有争霸天下的实力。我与刘秀不熟,只是听说刘秀能以才德服人,是成大事之人。公孙述与我是多年同窗,礼贤下士,才能卓着,而且现在占据的地方最广大,人民最富庶,可凭借的关隘最多。但究竟谁更合天意?谁更得民心?恐怕不是我们坐在这里道听途说可以判断的,我愿为大王出使成都与洛阳,知己知彼,方知何去何从。”
隗嚣心中大喜,暗暗赞叹还是马援见识不凡,笑道:“文渊此话有理,我与各位虽有匡扶汉室拯救百姓之心,但无奈陇西地僻,又恰逢天下大乱,本欲忠心更始汉室,却不料刘玄仓促败亡,辜负各位厚望。我之所以接受洛阳任命而拒绝成家天子,只是希望有机会匡扶汉室而已,但洛阳是否就是真命天子,我也不敢确定。如今天下称王称帝的人甚众,令我难以选择,我不敢因我之失而使诸位志向不遂,那我隗嚣百死难恕。就请文渊为我们出使西蜀和洛阳,探看一下天下大势,我们再做决定。”
杨广道:“知己知彼固然重要,但以大王之才德,凭陇西之地利与人和,何尝不可图谋一番事业,何苦非要看他人脸色。”
隗嚣笑而不答。
马援道:“大将军是人中豪杰,陇西之地,历来豪雄辈出,但天下统一乃世间大势,非豪杰可以阻挡。良禽择木而栖,英雄顺势而为。我们当以顺势之心来成就人生之功名,而不能以人生功名图谋改变天道民心。”
王遵道:“文渊此话有理,但英雄自立何尝不可求顺势之功名,以陇西为基础又何尝不可纵横天下。”
马援道:“并非我马援轻视我们陇西贤俊,只是图谋大事从来不可只靠一己之力,莫说天下之大,仅陇西而言,又哪里是太平世界,陇山观天寨的土匪,我们至今也不能清剿……”
杨广不悦道:“不是我们不能清剿,这些土匪不过是向过往商旅讨要点盘缠找点活路,并不比贪官污吏坏,况且一直与我们相待友善,大王宅心仁厚,既不愿断了这些人的活路,也不愿为了剿灭他们枉自牺牲将士生命。而且他们在陇西边缘,还能为我们挡住外来人员。”
马援道:“我明白大王之心,但这些土匪不灭,影响商旅,也影响陇西的名声。”
隗嚣诚恳道:“这些土匪盘踞高山,又武艺高强,派了军队去了几次也奈何不了他们。现在天下变民贼匪又何止观天寨,我想,剿灭他们不是当务之急,等有机会再说吧。”
正说着话,卫兵过来道:“报告大王,观天寨二当家的来拜访。”
“叫他过来。”
众人大吃一惊,刚刚说到观天寨,竟马上就有人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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