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孩子们对邓禹邓奉彼此相熟,各自嘻嘻一笑,却是第一次见刘秀,都好奇地打量着他。
有个男孩靠着亭栏站起来,冲着邓奉道:“邓奉,好久没见了,今天有什么好事?”
邓禹对刘秀轻声道:“这是阴家二公子阴兴,那小个是三公子阴就,那位……”
邓禹见刘秀默默看着那个女孩,笑道:“她叫阴丽华。”
阴丽华对几个孩子轻声道:“我先回去了,你们自己玩会儿吧”。
“姐姐不是说一会还要比赛《劝学》篇吗?”
阴丽华没有出声,独个儿走出亭子,站在铺着碎石路的草地前顿了顿。
邓奉笑道:“比劝学有什么意思,咱们来比功夫才过瘾。”
“好啊,好啊。”几个孩子欢呼雀跃,已簇拥到邓奉身边。
阴丽华蹙眉不语,看了一眼邓禹和刘秀,转身欲走。
邓禹向前两步,对阴丽华道:“阴小姐,今天来贵府,有所打扰,我们久仰次伯兄之名,听次伯想去长安求学,我与文叔兄也准备前往,所以特地来拜访,想和他一道同往。”次伯是阴识的字。
阴丽华听大哥说过要去长安求学,但并不知他有什么计划,不知如何回答。她看了看邓禹身边的刘秀,见刘秀正温和地看着自己,眼光中流动着温暖的光芒。阴丽华感觉心中有点慌乱,为难道:“大哥不在家,等他回来我会转告他。”
阴丽华纯净的眼睛灿然生辉,恍如明珠。刘秀脸上一热,忙道:“没事,没事,只是久仰次伯之名,今日不巧,以后还会有机会。”
正说着话,就听孩子们叽叽喳喳之声。忽见一个身影猛然跃起,身影轻巧地越过水面,化成一道飞闪而过的弧线,落到对岸,众人一阵鼓掌,赞不绝口,那人正是邓奉,果然是一身好功夫。
刘秀不由大声赞道:“真是好功夫啊。”
邓奉听到刘秀赞叹,心中高兴,一边把散开的衣襟带掖起来,一边冲着刘秀道:“和伯升相比,只怕还差得远。”刘秀笑笑,邓奉也有谦逊的时候。
阴丽华转身刚走,就见一仆人匆匆过来,对阴丽华道:“小姐,潘府又派人来了。”
阴丽华低声道:“你告他们大哥不在。”
邓禹对刘秀轻声道:“肯定又是来提亲的,来这里提亲的人快要踏破阴家门槛了。”
刘秀见邓禹一脸微笑,本想开玩笑说“如果是你邓公子提亲就再没人敢踏阴家门槛了”,忽见阴丽华看过来,不禁心中一动,话到嘴边,竟不愿说出这样的玩笑。
刘秀正想着心事,忽见几个人走了过来,就听有人道:“阴小姐。”
阴丽华沉着脸,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那人还想过来,就听阴兴一声大喝:“干什么!”
那人一哆嗦,停下脚步,对着阴兴讪笑道:“阴公子。”
阴兴板着脸,一张娃娃脸却显出了成熟的威仪。阴兴大声道:“姐姐不想见你们,你们不许来!”阴兴年纪看着比邓奉还小,却是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邓奉在一旁也怒目瞪视着来人。
来人叫潘越,是当地的官宦子弟,约莫十七八岁,比邓奉和阴兴高一头,一身青绸绣服,头上带着高高的立帽,乍一看似有几分贵气,低头谄笑间却是俗不可耐。潘越对阴兴道:“我只是送点礼物过来。”
“礼物交给管家就行,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潘越嘿嘿一笑,从怀里拿出两颗翠色珍珠递过去,阴兴并不去接。
邓奉哈哈大笑,“拿两颗珍珠就想来提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潘越不曾见过邓奉,但见他个头不高,说话难听,与平日阴家人说话风格全然不同,又见他打扮与阴兴等人也不一样,猜想他不是阴府的人,忙喝道:“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
邓奉冷笑道:“老子是邓奉,邓家人,怎么啦?”
潘越“哼”了一声,“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邓家人说话了?”手一挥,跟过来几个人把邓奉围住。
“干什么?”阴兴喝道。
潘越见阴兴板着脸,忙叫开围住邓奉的人,对邓奉呵斥道:“要不是怕弄脏了阴小姐家的花园,马上让你趴沟里喝水去。”
邓奉年纪不大,在新野却是横行惯了,哪里容得被人随意呵斥,便对阴兴道:“兄弟,你不是说想见识我武功吗?容不容我在这里露一手?”
阴兴和邓奉平时交好,也一直佩服邓奉的功夫,心中很想看邓奉与来人较量,但又怕打坏花园里的东西,会被哥哥姐姐骂,心中犹豫不决。
邓奉见阴兴犹豫,不屑道:“你还怕打坏了东西?收拾这种人也用不了几下,倒是怕他趴下弄脏了地,不照镜子还不知道自己像蛤蟆。”
刘秀见邓奉一意对这人极尽讥讽,真是哭笑不得,看来邓奉是非要在这里动手才甘心。
果见潘越按耐不住,冲着邓奉就要挥拳过来。
忽听邓禹喝道:“且慢。”
潘越和邓奉都硬生生地停下来。
邓禹笑道:“这里风景如画,岂不影响你们比试的心情。”
花草水榭蝴蝶翻飞和邓奉潘越满脸凶光确实很不相宜。
有孩子就喊道:“去外面吧,外面有个大场子。”其它孩子也跟着喊:“到外面去比。”
邓奉与潘越怒目对视,同时喝道:“走!”
孩子们跟过节一样,嘻嘻哈哈往外就走。
邓禹与刘秀谈兴正浓,无心观战。邓禹冲着几人喊道:“你们交手,点到为止,别伤了和气。”
孩子们群情激昂,根本没在意邓禹说什么。
刘秀问邓禹道:“仲华去长安求学后有什么打算?”
邓禹若有所思,“先读点书,长些见识,现在也很难说几年后会有什么变化?”
“你打算在长安呆上几年?”
“能呆多久只怕也不是你我能定的?”
“你认为这几年天下会有大变?”
“民生凋敝,只怕很难一直太平下去。”
刘秀想起了邓奉的话,不禁笑道:“这岂不正好是你们邓家大显身手的机会?”
“文叔说笑了,邓奉勇猛直率,可为乱世中的英雄。”邓禹一笑,而后一字一句道:“当今世道,汉室必兴。”
“何以知之?”
“民心可知。”
刘秀摇摇头,“世间万物,一旦衰微,重新兴起谈何容易。”
“汉家气象岂是一般事物可比?”
两人各抒己见,相论甚欢。
忽听一阵喧闹,就见几个孩子拥着邓奉走进院门,孩子们又说又笑,手舞足蹈,犹自沉浸在兴奋中。
阴就远远对邓禹喊道:“邓禹哥哥,可惜你没去看,太厉害了!”阴就只有八九岁,声音清脆响亮。
邓禹大笑,“这么快就回来了,只怕还没过瘾吧。”
“那家伙太不耐打了,还想跟我玩阴的。”邓奉一脸不屑。
“邓奉哥哥太厉害,那家伙想偷袭,被邓奉哥哥一拳打得转了两圈……”一个孩子一边比划一边说给邓禹。
“那一招不算什么,还是那一记霹雳连环腿厉害,一下把三个人全打趴下了。”一个孩子刚说完,旁边两个孩子竟不约而同跳起来,在空中身子一拧,想踢出一记连环腿,落地却都是一个趔趄,扑倒在草地上,孩子们哈哈大笑。
邓禹问道:“他们人呢?”
“正在路上爬呢。”
孩子们哈哈大笑。
邓禹轻叹一声,“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邓奉不屑一顾,“怕啥,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
邓禹摇摇头,“不惹小人,远离是非。”
“他要不服气,接着干!”
邓禹苦笑不语。
阴识迟迟没有回来,邓禹刘秀只得相约改日拜访。
3-5
从阴家回来,刘秀心中竟有种异样的感觉,有着莫名的向往和莫名的失落。白日里神情恍惚,夜半迟迟难眠,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阴丽华如花似玉的样子,似笑非笑,如梦如幻。刘秀努力想摆脱那微笑,却偏偏摆脱不掉,那玲珑的身姿,那微笑的眼神,像一簇闪烁的光影,把黑夜照的透明。刘秀想忘却,那笑却像一朵梦幻之花,一直灿烂地盛开着。
刘秀想着想着,心中忽然涌起了莫名的敬畏,这世间竟然有如此美丽的女孩。想着想着,心中又充满万分的沮丧,如果今日不曾去过阴家,自己还不会知道刘家有多么破落。一直以为刘家很富足,有土地可以耕种,有房屋可以居住,今天才知,刘家的土地少得可怜,刘家的房屋多么寒酸,自己与那样的美丽与富有隔着多远的距离。想着想着,心中又充满了无限的羞愧,自己怎么配得上想念如此美丽的女孩,她是那么娇美和高贵,而自己却是如此的落魄和蹉跎。这世间如果有完美,一定是因为有过这样的女孩。这世间如果有遗憾,一定是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与她的美丽相配的天地。
刘秀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心中莫名难过,他必须忘掉这个女孩,不能让这份溢彩流光把自己的生命衬托得如此灰暗。刘秀越想忘记,却偏偏想得更深,她让自己如此卑微,为什么还要偏偏想着她。
刘秀突然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母亲,还有大哥……
我为什么要卑微,就因为富贵和破落的距离吗?刘秀紧紧握住拳头,自卑与自负在心中跌宕交错。
我为什么要难过,父母给了我生命,不是让我难过的,是要我建立属于我人生的梦想与光辉!我有幸福的家庭,有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我人生中拥有的一切,不是为了证明家族的破落和人生的卑微,而是要证明家族的光荣!
我要改变家族的命运,我要绽放人生的光彩,我一定要改变!
刘秀突然之间明白了大哥刘縯每天苦苦追寻的意义。他不是无事生非的江湖浪子,也不是做着白日梦的英雄豪杰,他是在追寻一个家族的梦想,他是在寻求人生的意义。他每天艰难而努力地一点点积攒力量,他是想改变刘家命运,要在万人之中闪耀出刘家的光辉。无论多大艰难,他从不放弃,他要光复高祖的大业。高祖的大业啊刘姓的王朝,多么伟大的梦想——而自己居然还对大哥的理想嗤之以鼻,对他和那些宾客的行为不以为然。
刘秀羞愧满脸,今日才知道,富贵与贫寒有多大的距离,改变现状要多大的勇气与能力,这个距离会扼杀掉多少人的梦想。如果没有大哥在外面的折腾,不知刘家还会有多破落?
人世间令人羞愧的不是富贵面前的贫寒,而是没有壮志理想的明天!
刘秀对大哥肃然起敬。那么多人甘心追随他,就因为他有着远大的梦想和永不磨灭的雄心!年复一年,从未消褪!
他一定能实现!
我也要有我的理想,人生不是一段可有可无的光阴,而是一段绝无仅有的精彩,父母给我取名叫刘秀,我刘秀就当有属于我的天地!
刘秀心中渐渐升起了豪情。
刘秀想起了邓禹白日在阴家花园中的说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己现状虽然破落,但绝不会永远破落,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刘秀茫然默想,刚刚升起的豪情又轰然而落。大哥虽然努力,但刘家实在不能给他强大的支撑,如果不是有些宾客偶尔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恐怕早已支撑不起。想着这些,刘秀不禁颓然若失,大哥这样,何日才能出人头地啊?自己去长安,就能改变命运吗?
刘秀痴痴想着,傻傻发呆,默默叹气,直到最后迷迷糊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