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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摄二年,是公元纪年的公元七年。
刘元坐在窗前,默默望着窗外不远处的白水河。河面飘动着隐隐的水气,清风掠过窗前,轻轻一嗅,还能闻到迎面扑来的初夏气息。
想着不久就要出嫁,刘元心里一阵迷茫。这里留下了自己整个少女时代的快乐与烦恼,却不知未来的快乐与烦恼会留在哪里?
现在世道这么乱,也不知以后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怎么办。刘元不禁轻轻叹气,自己终究要离开这里。
白水河边的树林,突然飞起几只白鹤,好似被人惊扰了。听老人说有白鹤栖息的地方风水好,会出贵人。白水村在刘元眼中的美,又哪里是出贵人能道尽的,刘元正自沉思,突然“嘭”的一声,门被猛地一下推开了。
刘元吓了一跳,一抬头,就看见刘秀冲了进来。刘元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和一个小妹妹,刘秀是小弟弟,也是刘元最疼爱的弟弟。
三年前,父亲刘钦去世,叔父刘良见嫂子樊娴都带着六个孩子实在艰难,就将刘秀带去抚养,前一年才回来。刘元看刘秀一脸惊慌,忙问道:“文叔,怎么啦?”文叔是刘秀的字。
刘秀没有回应刘元的话,扬起头急急问道:“二姐,你是要嫁到新野去吗?”
“你瞎说什么。”刘元一怔,心中不悦。
“刘玄说的。”刘玄也是白水村的孩子,比刘秀长几岁,他们都是长沙王刘发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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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发是汉景帝刘启的儿子,刘秀和刘玄的高祖父刘买是刘发的十三子,被封为零陵郡冷道县舂陵乡节侯,刘秀的曾祖父刘外因非长子,不能继承爵位。后来,刘秀祖父刘回带着全家跟随堂兄迁至南阳郡蔡阳县白水乡(今湖北省枣阳市吴店镇),白水乡改名为舂陵乡。到刘秀的父亲刘钦时,刘家已经败落,家族中不要说爵位,连功名也已经与刘家无缘。只是因为刘钦勤勉博学、恭谨仁厚,颇得当地人好评,被举荐为孝廉。孝廉不是官吏,但具有可以备选官吏的资格。
最初的舂陵刘家只是一处老宅院,老宅院由大大小小数十户刘家人组成,各家各有一座小四合院,合围一起又形成一个大四合院,南北两排院落相距十数丈,西面是一座大祠堂和几户嫡亲高辈们的院落,东面只有一排高大的香樟树,已经有数丈高了。刘家大院一直是刘家孩子们的乐园,但比起老宅院外面的世界,这个乐园就太小了。刘家的宗族已经由最初的老宅院繁衍成数以百计的刘家院落,遍布在整个舂陵乡。老宅院外面是一大片平地,高大的林木之间种满了各色庄稼,延申到四周山脚下,彷佛一块上下起伏的绿色巨毯,白水河便从巨毯间穿行而过,恍如一条闪光的飘带,还有不少小河小溪连缀其间,在不同的季节里变换出不同的色彩。
王莽在第一次任大司马时,对天下刘姓宗室极为友善,大力提拔刘姓人。刘钦有幸被提拔任命为济阳县(今河南南考)县令,刘秀就是在刘钦到济阳上任时出生的。当时刘钦携着一家老小初到济阳,正是大雪之际,衙门房舍冰冷,刘钦就让夫人在已被废弃多年的济阳宫生产。第二日,当地人传言说看见久无人迹的济阳宫有火光,却不知道是新县宰在这里添了一个小生命。刘钦请算命先生给这个新生的孩子算命,算命先生只说“贵不可言”,再问也还只说“贵不可言”。刘钦一笑置之。不久济阳县普生嘉禾,出现了一茎九穗的稻谷,刘钦大为喜悦,就为这个给济阳带来祥瑞的儿子取名刘秀。
王莽第二次任大司马时,刘钦改任为南顿令。这时候的王莽位高权重,也不再需要掩饰自己的野心,开始打压刘姓宗室。刘钦为人清廉,在南顿任职数年,收入无法支撑全家人的生活,幸好樊娴都娘家是湖阳巨富,常常接济刘家。这时候的刘姓宗室风光不再,还时时面临被打压问罪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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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元听刘秀说起自己出嫁的事,很是恼恨,瞪着刘秀道:“刘玄瞎说什么你也信?以后不许跟他玩了。”刘元最讨厌刘玄每次看她时怯生生里带着鬼鬼祟祟的神情。
刘秀对刘元的话不以为然,走过去扯住刘元的衣襟道:“二姐,你会出嫁吗?”
刘元看着刘秀清澈的眼睛中透着认真与不安,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满心恼怒化成了歉疚一笑,“文叔,你将来也要成家。”
刘秀脸一下红了。从大姐出嫁,刘秀便已经明白了娶和嫁的意思了,就是要和另一个人结成一家。看着二姐红润秀美的笑脸,想着二姐也会像大姐一样突然就从自己的生活中远离,刘秀心中有着莫名的恐慌。大姐出嫁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刘秀总是希望有一天大姐还能突然回到家中,像往日一样一家人相亲相爱。好几年过去了,大姐除了偶尔回来一下就再也没能像从前一样了。而今二姐也要离开,让刘秀心中充满隐隐的担忧。刘秀道:“我愿意和你们一起,永远不成家。”
刘元看着刘秀孩子气的认真和一脸担心的样子,心中莫名感动。想起姐姐出嫁时,自己也是迷茫不安,不禁在心中轻轻叹息。她又何尝不希望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可天下哪有不分开的兄弟姐妹呢?只希望无论在哪里,兄弟姐妹都能温情如故。
年轻的心从不担心明天,善感的心总会惦念从前。可世间哪有能回到从前的时光呢,刘元心中涌起一份伤感。
刘秀看到了窗外飞过的白鹤,忙放开刘元的衣襟,一边走向窗前一边欢快道:“二姐,你嫁给来歙表哥多好。”
刘元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来歙是姑母家的孩子,性格豪爽,魁梧潇洒,还舞得一手好剑,从小就深得大家喜欢。刘元也喜欢来歙,曾经在她小小的内心里,也曾暗暗希望将来能和表哥一起。可一个女孩家能把心事告诉谁呢?姐姐走后,为了顾全这个家,刘家已经推脱了好几次提亲。哥哥刘縯虽是长子,却整日不着家。母亲身体不好,整个一大家就全靠刘元张罗。而今新野的邓家又来提亲了,听母亲的意思是已经应允了,不久就要完婚。
刘元远远地看见过邓家的邓晨,是刘縯指给自己的。远远看去,邓晨长得也很俊逸挺拔,可他怎么能和来歙相比呢?他又是那么陌生……
刘元知道,爱情的梦可以放在心里,人生的路却只能走在生活里。刘元要有自己生活,更要为一家人生活。
刘秀见刘元不语,又回头道:“二姐,刘玄说,咱们舂陵有那么多好子弟,你干嘛要嫁到新野去?”
刘元没想到大家都知道她要出嫁的事,十分气恼,沉下脸,心中暗暗恼恨刘玄。
刘秀看见二姐生气的样子,果然象刘玄所说,比平时更加好看。刘秀忍不住道:“二姐,刘玄说你是皇家宗室的闺秀,长得这么好,怎么能嫁给新野人?”
刘元喝道:“什么皇家不皇家?现在的天下早已是王莽的天下,刘家人还有什么脸面说皇家?他刘玄乱嚼舌头,总有一天不会有好下场。”
自王莽从大司马升为“假皇帝”后,这个博学多才充满理想的权臣,不再是忠厚恭谨的面目,他年轻时勤俭好学谦恭下士的姿态再也没有,开始大势剥夺刘姓宗室的爵位,取消刘姓官吏的任职,不要说普通刘姓官吏,就是新天子孺子婴的生杀大权,也全在王莽的掌握之中。
刘秀看着二姐生气的样子,心中有点茫然却并无惧意。在每一颗真爱的心里都不会因愤怒而感受到害怕和距离。刘秀知道二姐最疼爱他,他也知道二姐生气的不是自己说了刘玄的话,而是对这可恶世道的气愤,这不止是刘元的气愤,也是所有刘姓人的气愤。
刘秀心中升起愤怒,突然大声道:“总有一天,我要把王莽这个老贼杀死,还我们刘家江山。”
刘元一把拉过刘秀,爱怜地摸着他的头,“文叔,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现在世道不是以前,不能乱说话。”
刘秀抬起头看着二姐,倔强道:“我不怕。”然后又恨恨道:“去年这个老贼把刘祉家废了,等以后我们也要把他废了。”刘祉也是宗室子弟,与刘秀年龄相仿,两人自小友善。去年刘祉父亲舂陵康候刘敞和安众候刘崇意欲谋反,事发后被王莽废为庶人,刘祉家从此完全败落,刘祉对王莽的怨恨也深深种在了刘秀心中。
刘元叹了口气。哥哥刘縯喜好游侠交友,整日里带着一帮人练拳习武,到处替人打抱不平,做着自己的英雄梦。有他自己的心思与理想,弟弟刘仲勤奋踏实却不善料理家事,无法为母亲分忧,刘秀聪慧懂事,早早就知道怎么为家人分担。刘元看着刘秀文弱清秀的脸,想着自己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心中满是心疼,难道这个家就要让这个幼小的弟弟来支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