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张小玄嘱丁小乙去请庾飞白,望他闲暇时过来一叙。他需在那高床之上躺个两日,才好“康复”。
做戏做全套。说者容易,做者难。白日里张小玄静卧榻上,浑身难过,犹如千虫万蚁爬过,只憋的他要抓耳挠腮。
丁小乙去了盏茶光景,便一人回来,身后未见庾飞白。
凌晨,宫中内监来府传旨,宣刘藩入宫面圣,庾飞白亦领护卫随行。
天欲拂晓,刘藩接到皇帝宣召后,焚香沐浴,正冠更衣。庾飞白亦披甲执锐,大氅系肩,铁铩细细擦亮。
刘藩乘软轿,飞白骑骏马,众亲卫抖擞精神,随二人入宫面圣。
入了台城行不多远,便到东西两府。二人过了东西两府,穿过几道岗,便到了皇宫宫门之外。亲卫自是不能随刘藩入宫,便悉数留下。
庾飞白虽出身庾氏,又有杂号将军在身。但未奉诏者不得入宫。
他领着朱大力等亲卫,在宫门守卫的指引下,到那专给亲卫轿夫候着的区域,下马与众人静静等候。
这一等便是数个时辰,期间几拨大臣入宫见驾,宫门外候着的亲卫轿夫便也越来越多。逐渐有些交头接耳的喧哗。
有的是帝都老臣的亲卫心腹,消息灵通,便在那里指指点点,向身边他人炫耀:你看那是跟杜使君来的交州土著,黑乎乎,一群矮冬瓜;快看那个正在进去的少年,丰神俊朗,芝兰玉树,便是谢灵运了,颇有其祖父,故车骑将军谢玄风采;再看那一拨土包子乃是兖州刘使君的随从……。
宫门禁卫过来喝了几声:皇宫禁地,勿再喧哗。
嘈杂声这才消停。天至晌午,庾飞白等人皆是站的腰酸腿痛,口干舌燥。他们却不欲丢了兖州刘使君的面子,仍队列整齐,便像那长枪一般笔挺林立。
交州那些人和庾飞白等人一般,属外地来帝都的,亦不欲自家使君丢了面子,比赛似的顶盔带甲,傲立如松。
那些老臣的亲卫却都是些老油条。早卸了甲,躲到宫墙下的阴凉地里快活。
宫墙巍峨耸立,墙根那块的阴影面积极大。宫墙朱赤,墙瓦琉璃翠黄,一派富丽堂皇。
遥想当年,晋室南渡,百姓流离失所。开启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晋元帝司马睿,连修个宫墙的银钱都拿不出来。王导与司马睿一心笼络江左士民,算是勤政清明。
之后历代晋国皇帝,生在温室之中,不过权臣关在笼中的鸟儿。权臣为了让那关鸟儿的笼子好看些,让鸟儿在里住的开心。皇宫才真正富丽堂皇起来
庾飞白等人瞅着那笼子般的宫墙,静静等候,一等便是一个晌午。一直不曾见有人出来。晌午过了,庾飞白等早饿的前胸贴后背,又加秋日里的干燥,众人皆是难熬之极。
老天是那让人捉摸不定的性子,阴晴不定,风云难测,福祸相依。午时是晴空万里,金乌烈烈。
孰料,晌午一过,老天便忽起风云,赏下了瓢泼大雨,庾飞白等人正难熬,那挨不住的人得了丝清凉,张开大口,将那顺头盔流下的雨水收入腹中,倒是仍在坚持。不让那些老臣的随从们笑话。
是人皆有傲骨,世人皆有坚持。
庾飞白的银盔被大雨打的哒哒响。身后的大氅被雨水打湿,粘在背后软甲上。
庾飞白傲然而立,手持铁铩,风雨中不见丝毫动摇。他牢牢盯视着那朱红宫门,心中因这场瓢泼大雨冒起幽幽寒气。
刘使君入宫,天现不测风云。
说来也是神奇。大雨不过下了半个时辰,竟戛然而止。刘藩便在雨停后,出了血盆大口般的宫门。
刘藩此时神思不属,心神不定,见到庾飞白等人,道了声:“回府”,便上那软轿而去。
庾飞白察觉刘藩神情有异,忙招呼众人上马紧随其后。
庾飞白等人皆浑身湿透,他多年征战,银甲铁铩早已鲜血染透。虽日日擦拭,大雨淋过,那一股子血腥味混合着铠甲的金铁之味,又有内里皮毛的味道,却是难闻至极。
尤其是那萦绕不散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庾飞白鼻翼微扩,大力地呼吸着。他有直觉,一个武人的直觉。那血腥味越来越浓了。
到得府中,刘藩遣退众人,只留庾飞白。刘藩默默自怀中掏出一个金漆木盒,取出一份诏书,随手递给庾飞白。
庾飞白细细看去,此乃皇帝司马德宗给卫将军刘毅、兖州刺史刘藩的密诏。
诏书有云:朕闻将军兄弟二人,常叹汉献帝为曹孟德所挟,血书衣带诏于董承、种辑、王子服、刘备等忠臣良将,诛曹救汉室江山。
然忠良喋血,三族皆夷。卫将军曾言青史殷鉴,举义旗反伪楚桓玄,堪称国之栋梁,擎天之柱。遥想当年,卫将军、刘使君皆盖世雄杰,曾随故车骑将军谢玄于淝水击氐秦,又有迎朕还都之功。朕盼卿返建康,君臣日日相和。
朕又闻人伦大道,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者,权臣裕贼,出自寒门,携灭南燕、卢循之功,私行敕赏封罚事。胁朕授其持节督十州军事,掌北府兵权,又贬卫将军至荆州,远离中枢,此皆非朕意。
裕贼实有欺罔之罪,连结党羽,败坏朝纲。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朕感念宣、武二祖创业之艰难,望将军兄弟二人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于拜月之日领麾下精兵,秘入帝都勤王。
尚书仆射、望蔡公谢混公忠体国,又承父祖遗志。委与卿等,共商大计,殄灭奸党,复安社稷,除暴于未萌,国之幸甚!书诏付卿等,再三慎之,勿令有负!义熙六年秋八月,朕泣血诏。
诏书尾部落有皇帝司马德宗私人玺章。
庾飞白念完,面露惊恐之色。他终于明白,刘毅与刘裕本患难之交,为何竟反目成仇。又为何受郗僧施蛊惑,联合谢混,构建独立政治阵营,与刘裕分庭抗礼,怕是早受皇帝之命。
想那太尉刘裕实乃晋国擎天之柱,立有不世功勋。
远有随车骑将军谢玄、刘牢之淝水大败氐秦及伐孙恩乱军之功;近有举义军大旗亡伪楚桓玄、迎晋帝返都的忠义之举。
如今更是灭南燕,败卢循,朝中无人比肩。刘裕求封十州军事之权,此不过求与当年权臣王敦、桓温等所掌之权相类罢了。
王敦鄙死过皇帝,桓温亦废过皇帝。司马德宗怕了。
只是那刘裕,却不是当年老迈的桓温,温润的谢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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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室南渡后,历代皆有权臣。王导、王敦兄弟,桓温、谢安、司马道子、桓玄再到刘裕。司马家的皇帝皆是看人脸色渡日,真正的孤家寡人。
但皇帝的宝座,始终还是在司马家人的屁股下面。晋室虽得国不正,如今却乃正统,深入民心。便是北方一些小国,为示得国正统,亦有受晋国册封后,方称王者。
司马家人见惯了权臣,僭越逾制之事时有发生。现在的皇帝司马德宗,更是屡屡遭受权臣凌辱。司马家的皇帝,不过是豪门士族各方势力平衡下的一个摆设而已。
恰是如此,便不允许有一家独大的士族。桓玄称帝不过半年,便被灭国。即使是士族出身的人,想要打破平衡也绝非易事,何况是平民百姓出身的刘裕。
刘裕步步紧逼之下,若是行那王敦、桓温、桓玄旧事,司马德宗再度被废,情何以堪!
司马德宗对桓玄那等士族低头还罢了,怎会受寒门贱民之辱。何况,他如今更得了仙教臂助,怕是要真正当回那九五至尊。以后装傻充愣之事,便不用再做!
司马家怎会有那么多的傻子,全是给权臣们逼的。想那高祖宣帝,可是最终赢了智多近于妖的诸葛武侯。他的血脉岂会有差。
庾飞白自是不知当今皇帝的心里。他极为担心的是,刘藩能否安全无恙的离开建康。
密诏勤王之事,史上数不胜数,哪次不是无数人掉了脑袋,血流漂橹。
他与刘藩商量一番后,二人便定下明日离京,速速去往江陵之策。刘藩去寻郗僧施,通告明天离都之事。
庾飞白离开后,为安全计,寻到朱大力,暗中安排朱大力出城至石城渡,令兖州军选五百精兵强将,化妆后分散混入建康。
到得申时,朱大力匆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高大青年男子。
这人走路带风,健步如飞,面容黝黑刚毅,见到庾飞白,忙上前问道:“可是庾将军?”声音低沉而有力。
“鄙人正是,不知阁下是....?”庾飞白疑惑地道。
“在下王恒,卫将军亲军副将。”那人行礼道。
庾飞白恍然大悟,忙回了一礼。原来是刘毅身边之人。他意识到王恒来此,怕是有要事与刘藩密商。
果不其然,王恒开门见山,请庾飞白带他去见刘藩与军师郗僧施。刘毅有密信送给二人。
庾飞白急领王恒而去。朱大力见左右无事,便去寻丁小乙、张小玄。看看那少年伤势恢复如何。
“咦,王恒你怎来了?”刘藩看到王恒大吃一惊。他自是认识刘毅身边的亲卫副将。
王恒忙躬身向刘藩行礼,口呼:“刘使君!”
又向边上端坐着的郗僧施行礼问安。
王恒自怀中掏出封火漆密信,双手奉上,请二人观阅。
二人分别阅过刘毅来信。刘藩取来火折子,随手将密信烧尽。
郗僧施略一思索问王恒:“荆州来的精兵,现在何方?”
王恒道:“禀军师,随朱显之将军同来的荆州先锋有三千精兵,悉数隐在天阙山中。随时供刘使君和军师调令。卫将军不日亦将率大军东来。”
“使君,可否令兖州精骑与荆州先锋军合兵一处,以备不测。卫将军不日将至。使君又得陛下密诏,想必再无疑问吧?”郗僧施转而望向刘藩道。
刘藩如今知道这郗僧施名是刘毅军师,实乃皇帝与刘毅间的使者。尽管心中仍愤恨其当初残害北府诸将之事,亦不信刘裕有谋朝篡位之心。但当前皇命难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先不与其计较。
刘藩道:“可!飞白将军,速传令,兖州精骑分散潜入天阙山受朱显之辖制。帝都随时生变,待谢混安排妥当,便行入城之事。”
庾飞白忙上前伏刘藩耳边,禀明他令五百精兵分散入建康之事。刘藩想了下道:“如此亦是妥当。”
庾飞白这才躬身行礼,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