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败于天命。
当他在金墉城中指点江山,洛阳指日可下之时,江都宫变,杨广被杀。
直接的后果是李密又增加了一个强敌。
宇文化及掌握了这支总计十万人的精锐,一路沿大运河西进北上,发动叛乱的主力骁果大都是关中人氏,他们想落叶归根,目的地直指关中。
李密的大本营,洛口仓城是他们必经之地,那是他的粮仓,也是他根基所在,洛口他,是李密的命脉。
李密只能放弃洛阳这块到嘴的肥肉,撤军直面宇文化及。
他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是全是坏消息。
至少,东都政权为了让他全心全意抗击宇文化及,和他达成了妥协,从名义上重新接纳了他。
李密被洛阳政权封这太尉等高官,受重赏,取重要的是承诺当他荡平宇文化及时,可以回归洛阳,入朝辅政。
于是,李密有了上佳的战略优胜,上兵伐谋,他靠着名正言顺的政府军这个名义,加上他本人如日中天的威望,分化和招降宇文化及手下的军队。
这可让他们摆脱反贼的标签,重新进入朝廷的官僚体系。
毫无疑问,能为官,不做贼。
于是,李密虽然在一次战斗中败于宇文化及,但在战后的政治攻势中,却大获全胜,将宇文化及的大部分精锐收归麾下。
一切似乎都是最好的安排。
李密达到巅峰,但他也用完了所有的好运,此战之后,情势急转直下,他的内部面临着复杂的矛盾冲突。
和翟让火拼后,李密虽然原封不动地接纳了瓦岗军的全部战力,但李密这种河还没过,就拆桥的行为,无疑会让人齿冷。
原瓦岗军一系的元老们,或多或少会心有所思,意有所动。
所以李密迫切需要更嫡系的力量,去壮大和充实自己。
和宇文化及一战,他虽然损失了很多劲兵良马,但同时也收获了很多江淮精锐,这是一支完全可以收归己有的力量。
于是,李密着意笼络他们,倾尽自己的府库积蓄赏赐他们。
这引发了不公平。
有这种想法的是原瓦岗军部,这其实也是李密军队的一大弱点,他们起于草莽,并没有积累太多的财富。
他们所有财富,都是靠战争抢夺而来。
虽然在占据洛口仓之后,他们衣食无忧,但却一直缺乏金钱布帛,这就决定了李密的军队,很少给部下赏赐实际的财物。
但新归顺的江淮部队,却少有地得到了丰厚的赏赐,李密这种厚此薄彼的行为,引发了瓦岗旧部必然的反对。
由来只见新人笑,世上哪闻旧人哭,一碗水没有端平,再加上江淮兵将,自恃是官府正规军,自然在气焰和气势上更胜一筹。
这在李密的蒲山公营中形成了一种明显不正常的风气,旧人不足依,一代新人更胜旧人。
于是,原瓦岗军一系的兵将颇有离心之意。
如果假以时日,也许李密可以设法弥缝这种矛盾,但是,他没有时间了。
王世充不愿意给李密喘息的机会。
王世充的眼光非常毒辣,他觉得李密内部的不稳,是唯一可以战胜李密的时机。
因为,他刚刚在东都一场政变中,已完全取得了整个洛阳的控制权。
王世充现在已成为洛阳事实上的王者。
李密虽然战胜了宇文化及,但他在奔向洛阳,准备入朝辅政的路上,非常意外,也非常不甘地,听到王世充控制了洛阳的消息。
这是一个巨大的噩耗。
李密伫立在马背上,遥望天尽头处的洛阳城。
洛阳城,从未有过如此这一刻,和自己那么接近,却又那般遥远。
那高大的城墙,挺立天地之间,似乎已是自己今生,再也无法触摸的温暖。
李密心中无限叹,自己大小数百战,想不到最后,竟然为王世充作了嫁衣。
王世充看到雄伟的洛阳城,蜿蜒匍匐在自己脚下,而李密却只能望而兴叹,从来没有这一刻,他内心充满力量。
第一次觉得李密并不再是不可以战胜的统帅。
王世充准备建立一支足以打败李密的精锐之师,他需要让士兵们抛开李密无敌的恐惧。
春风得意马啼轻,他的思维一下子活络起来,王世充展示出他极为精彩的战争动员之术。
王世充颇有几把刷子,他对症下药。
因为他的士兵主要是江淮人士,那里的风俗特别迷信,他们对于神明或者是巫术,有一种近乎愚昧的崇拜和信仰。
于是,王世充给他们唱了一出戏。
他让一个叫张永通的士兵宣言说,他曾经在睡梦之中,三次梦见周公,命令王世充必须讨伐李密,并且周公承诺,会降下大威力,帮助王世充的军队轻易获胜。
同时,为了恐吓不愿意出战的士兵,周公也托他之口说道,如果不听众他的安排,他就会降下瘟疫,整个军队会全军覆没。
神鬼之道,本来虚无,信则有之。
王世充将周公托梦做了全套的策划,立庙,建旗,占卜,搞得神神叨叨,再加上派人在军队之中煽风点火,在这种氛围之下,士兵们即使本来有些不信,也只能相信了。
王世充最后再加了一把火,除了给予士兵们必胜的信心之外,他还许下了重赏,再加上如果不战,必死的恐惧,多种因素之下,王世充的这支军队竟然战意高涨。
王世充是知兵的人,他看出来了这支军队的不同。
他知道,是时候出击了。
自从和李密交战以来,王世充体会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士兵的数量,只是一个数字,并不是越多越好,只要万众一心,斗志昂扬,就能以一敌十。
于是,他只精挑细选了二万士兵,加上二千匹马,再一次进军洛水之南。
以往几次,王世充几乎都是从江水之北发起攻击,这次似乎会有所不同。
李密召开军事会议,商量对策,这是打败宇文化及以后的第一次大型军事会议。
和以往不相同的是,会议之中,最近投诚李密的将领,显示出他们的力量。
裴仁基率先发话,他成竹在胸地说道:“世充悉众而至,洛下必虚,可分兵守其要路,令不得东,简精兵三万,傍河西出以逼东都。世充还,我且按甲;世充再出,我又逼之。如此,则我有余力,彼劳奔命,破之必矣。”
以当时李密全盛的军容,此一战法,自然可以掌握主动,玩弄王世充于股掌之间,可谓必胜之法。
李密完全赞同,他进一步补充说道:“公言大善。今东都兵有三不可当:兵仗精锐,一也;决计深入,二也;食尽求战,三也。我但乘城固守,蓄力以待之;彼欲斗不得,求走无路,不过十日,世充之头可致麾下。”
李密此策,一样是老成持重,未战先胜之法。
但是,这个军事会议,开着开着就跑调了。
全军上下一致认为,王世充根本不堪一击,是常败将军,此次会议,要决定的,不是如何击败王世充,而是采取哪种方式打败王世充。
这明显已经产生了盲目乐观的情绪,但在任何时候轻视自己的对手,都会产生不可承受的后果。
但非常吊诡的是,李密似乎也不能完全掌控局面,这来自于瓦岗军和新近加入隋朝正规军的互争雄长,也来自于他们想建功立业的高昂战意。
因为,他手下的将领,十个有七八个,一致认为不需要什么战术,可以直接正面击溃王世充。
李密本人自从和王世充接战以来,屡战屡胜,加上过于顺风顺水,新近又轻易收服了宇文化及的大部。
这让他有一种飘飘然的自大,觉得天下尽在自己的掌握。
不仅是他的部下轻视王世充,他自己本人也蔑视王世充,这从他在这次战役时,安营扎寨竟然不循常理,深沟壁垒以做防范,就可以知道,李密的心态,一样飞到了天上。
但这是打仗,任何失误,将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当李密醒悟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李密将骄兵惰,狂妄自大的缺点,不仅王世充看得清楚,就是李密内部,也有清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