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决定,再下江南。
以前的龙舟已经被杨玄感焚毁,但他要建造更胜从前的南巡船队,他下令江都再一次开展轰轰烈烈的造船行动,。
杨广,即使在北方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他也没有改变他想要做天下第一的心态。
他要避开北方的是非,南下江都。
在南方,他才是绝对的不可置疑的至高无上的皇帝,江南,才是真正让他沉醉,或者逃避的适宜之地。
朝野上下,都知道在各路起义军反抗蜂起的时刻,杨广再下江都,就等于将中原大地,整个北方的江山,拱手让人。
这个时候,需要忠臣,谏臣。
更需要死谏。
隋朝,从来不缺忠臣,也不缺敢于直谏,不怕死的忠臣,只是,他们的死谏谏,真正要了他们的命。
庾质首先走向他的宿命。
在他的三答之后,他贡献了平生的最后一答,那就是他反对杨广离开大兴城这个根本之地,而前往东都洛阳。
庾质推心置腹地说道:“陛下宜镇抚关内,使百姓毕力归农。三五年间,令四海稍得丰实,然后巡省,于事为宜。”
当杨广一意孤行之际。
庾质以自己生病为由,拒绝随杨广东去洛阳。
这显然触怒了杨广,他本来心中就窝火,虽然不能直接和他们开战,但他需要治一治这些传统贵族的傲气和骄气。
于是,杨广派遣使者,将庾质用锁链锁住,押到东都,投入大狱之中。
一代名臣庾质,竟然枉死于洛阳狱中。
现在,杨广一意要南下江都,整个朝堂之上,群臣唯唯,竟然无人敢再进谏。
但功不高,名不著的死谏者,却比比皆是,于是,杨广在著名的“四连斩”后,才顺利达到江都。
任宗上书极谏苦劝,即日被杖杀于朝堂之上,这是第一斩。
崔民象又以盗贼充斥,上表劝谏止行,杨广大怒,先解其颐,再将其斩首,这是第二斩。
杨广车驾行至汜水时,王爱仁再次上表请求,还驾京城大兴,杨广二话不说,又将他斩首之后,继续前行,这是第三斩。
行至梁郡,郡人拦住车驾,非常直接地说:“陛下若逐幸江都,天下非陛下之有!”。
杨广毫不在意,竟然又斩之而行。
杨广完成第四斩后,普天之下,已再无没有向杨广尽忠的直臣了。
他的核心权力中枢的宰相们,早就用谎言将他包围。
杨广有时也会向身边近臣询问各地叛乱的情况,宇文述回答得非常巧妙,他说道:“渐少。”
杨广继续发问道:“比从来少几何”
宇文述打定主意不想让杨广得知真情,或者他心中知道,杨广并不想知道真实的情况。
于是,他又睁眼说了一次瞎话:“不能什一。”
这当然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谎言。
现在,普天之下,起义军风起云涌,除了城市之外,举目之处,几乎已经全是叛乱者了。
宇文述这种让人脸红的谎话,即使是久经政坛的苏威,也听不下去了。
苏威和宇文述不同。
苏威毕竟是杨坚一朝的元老重臣,他本人也是官十代,他还有为政的自觉,也保留基本的政治自耻。
而宇文述某种程度上,更是杨广的家臣和家奴,一切以杨广的喜好去决定自己的政治风向,他是一个完全没有政治操守和追求的核心官僚。
于是,当宇文述如此厚颜无耻,睁眼说瞎话之时,苏威都感到羞耻,他不忍卒听,躲到了柱子背后。
杨广注意到了苏威的反常,他将苏威呼唤到跟前,询问他关于盗贼的事情。
苏威知道这是为数不多的说真话的机会。
于是,他思虑再三,委婉而小心翼翼地回答说:“臣非所司,不知多少,但患渐近。”
这是一种新奇的回答,和宇文述似乎有所不同,杨广大感奇怪地说:“何谓也?”
苏威也豁出去了,他接着说道:“他日贼据长白山,今近在汜水。”
然后,苏威又批评杨广准备四伐高句丽的行动,认为这也是导致盗贼滋多的原因。
汜水和洛阳近在咫尺,杨广显然听出了苏威的弦外之音,但他不想再面对现实了。
苏威依然在做最后的努力,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一旦杨广下定决心三下江都,将再无北归的可能。
因而,当杨广想要四伐高句丽时,他想让杨广知道天下盗贼繁多,必须先安定内乱才可以攘外。
于是,苏威献上自己平高句丽之策,他对杨广说道:“今兹之役,愿不发兵,但赦群盗,自可得数十万,遣之东征。彼喜于免罪,争务立功,高丽可灭。”
苏威此语,其实对于几十万盗贼的数量和严重性,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
但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杨广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不愿醒来,对于苏威这种直接而真实的说法,感到非常不高兴。
杨广一朝的五贵之一,裴蕴立即过来打圆场,他反驳苏威说:“此大不逊!天下何处有许多贼!”
杨广这才心情舒畅,开始反击苏威说:“老贼多奸,以贼胁我!欲批其口,且复隐忍。”
杨广实际上已经明确流露出对于苏威的不耐烦。
于是,裴蕴会意。
他立即指使人诬告苏威,将他赶出朝廷,并且,裴蕴发扬痛打落水狗的精神,过了一月之后,又给苏威安排了一个与突厥同谋的反逆大罪。
这是杀头之罪。
但杨广并没有赶尽杀绝,他虽然不想再听到苏威的不同之音,但或者他也知道,苏威所说,也许确有其事。
苏威已经失势,他没有办法自证清白,只能不停地向杨广叩头请罪求饶而已。
杨广看到苏威垂垂老矣之身,心生怜悯,也许,在这一刻,杨广也预见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杨广对裴蕴说”不忍即杀”,释放了苏威。
但苏威一家,却遭到了清洗,他的子孙三世,都被除名为民。
不管苏威所说是真是假,杨广心中知道,四伐高句丽,看来已是遥不可及的任务。
杨广觉得天下大事,再无可为。
他自愿缩进他给自己定制的乌龟壳,他将在心神不宁中度过自己最后的岁月。
不管杨广内心是不是真的忧心国事,还是仅仅焦虑他自身糟糕的处境,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已经早早地进入了混乱期。
其实自612年,杨广第一次征辽失败之后,杨广就患上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他每晚根本无法安稳入眠,老是担心和恐惧有盗贼来侵扰他,必须要有几个妇人在身边陪伴,按摩安抚才能入睡。
这应该是一种深度的焦虑症。
当时,杨广第一次遭遇了人生中最重大的失败,他耿耿于怀于讨伐高句丽的崩溃。
同时,从那个时候起,杨广应该就已经对星火燎原的民众叛乱有了相当的了解,但同时又对自己和这个世界,滋生了更多的困惑。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杨广内心,已经对自己产生严重的不信任甚至否定的心理倾向。
但是,他贵为一国之君,是大隋朝最伟大和高高在上的天子,即使认为自己可能失误,他也要将一条道走到黑。
他那无比倔强,可怜的尊严,绝不允许他向现实低头。
杨广的路,也终于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