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瑀的对策,切中了问题的实质。
突厥的根本在漠北,他们最大忧患也诞生其内。
突厥在启民时代,已经离开大草原太久了。
他们在长城内外游弋放牧,休养生息时,在其漠北起家之地,已经出现了几个非常强势的种群。
一鲸落,万物生。
这几个族群,虽然还无法主宰漠北,但足以成为让突厥也颇为忌惮的力量,他们是搅局者。
而在漠北,隋朝还有一个盟友。
那就是始毕可汗的可贺敦,也就是隋朝的义成公主,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资源。
养兵千日,用兵一朝,现在是义成公主尽忠的时候了。
萧瑀老于政道,他提出了一个攻心为上的方案,“突厥之俗,可贺敦预知军谋,且义成公主以帝女嫁外夷,必恃大国之援。若使一介告之,借使无益,庸有何损。”
这是一种高明的策略,但同时,萧瑀也知道,如果不能坚守雁门,那即使义成公主能帮得上忙,杨广也早已成为俘虏。
因而,最重要的事情,必是先自救,然后别人才可救自己。
但要想在孤城雁门坚持防守,求能春暖花开,最核心和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军心。
只要士气昂扬,万众一心,据坚固民,足以以一当十。
奋战到底,雁门城就足有一战之力。
于是,萧瑀非常有针对性地接着说道:“将士之意,恐陛下既免突厥之患,还事高丽,若发明诏,谕以赦高丽,专讨突厥,则众心皆安,人自为战矣。”
杨广在战场上见识过,突厥骑兵追亡逐北的效率和残酷,那是一种心有余悸的恐慌。
因而,杨广本能地选择守城。
大难当头,行将末路,这一次,对于臣下的提议,杨广完全采纳,重压之下,生死关头,杨广终于体现了一回民主。
杨广毕竟久在行阵,他重披铠甲,亲自巡视守城将士,鼓舞他们说:“努力击贼,苟能保全,凡在行阵,勿忧富贵。”
杨广并不只是口头说说,他直接用重赏去激励死战的战士,皇帝亲自奖赏,反正已是必死之局,奋力一搏,或者还有一丝生机。
在杨广以身作则,和财富荣誉的激励下,隋军士气瞬间达到顶点,这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隋军虽处绝境之中,但却迸发出顽强的战斗意志,大战小战,无日不战,无时不战,攻守双方都死伤惨重。
突厥显然低估了中原王朝皇权的号召力。
传统的集权制王朝,只要中央政府的权威和合法性仍然存在,只要皇帝或是最高统帅能够激励士心,臣民必定以身相许,以死相赴。
这种不怕死,敢于为国死命的精神,在任何时候都会迸发出极为顽强的战斗力和生命力。
这也是中华民族特有的坚韧,只要有一人存在,只要还有一寸土地存在,精神永不死,总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一天。
突厥三十万精锐,就被这种不怕死的精神拖在小小雁门城下,始终无法再进一步。
并且,时日越久,突厥突起发难的战略优势也逐渐消失殆尽。
因为,从全国各地赶来勤王的军队,已经开足马力,全部向雁门城蜂涌而来。
突厥并非不敢和隋朝正面开战,但正面的决战和他们的战略目标完全不相吻合。
他们此次南来,主要目的是突袭杨广的行营,看能否俘获杨广这个最大的猎物。
和隋朝全面开战,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并且,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间,当他们在漠北再一次崛起时,那就是他们全力南进的时机。
他们有耐心,知道自己一定能等到那个最合适的时间。
最重要的是,漠北传来了消息,他们的后院起火了。
义成公主只传来了四个字“北边有急。”
这个消息,让始毕可汗没有更多考虑的时间,相对于和隋朝无谓地对抗,稳定和巩固自己的后方,才是重中之重。
于是,始毕可汗退军。
并且,他留下二千老弱殿后,这当然是送给隋军的礼物,让隋军的追击部队获得一点安慰奖。
雁门城解围。
杨广出城,他头也不回地一路往南,或者,他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北方,终将成为突厥的北方,这个地方,再不会是他的地盘。
杨广的心思,早已远飘万里。
那里阳春三月,烟飞草长,吴语温柔,那里是他龙兴之地,那里是他开心之所。
江南,江都,也许,那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但杨广想逃避现实,避往江南,并不是那么顺利。
杨广心中,充满了失败的挫折感。
雁门被围之后,杨广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将面临突厥更为强劲的挑战,他的世界帝国梦想,一再败于高丽,再度挫于突厥,已经支离破碎了。
杨广准备接受现实。
北方他似乎是呆不住了,他只能南下,有二条路线摆在他的前面。
一是苏威建议的君临关中,再图振作。
苏威还清晰记得,当年隋文帝杨坚,定鼎关中,他们一帮老臣,尽心竭力,全心辅佐,开创了大隋如日中天的盛世。
现在,天下虽然局势已乱,但还有一线生机。
苏威对杨广说:“今盗贼不息,士马疲弊,愿陛下亟还西京(大兴城),深根固本,为社稷计。”
杨广刚刚经历雁门之围,痛苦的挫折,或者唤起了他心中久远的雄心。
他自己当年也曾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杨广在心中,一直排斥都城大兴,那里有他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是有关于他父亲杨坚的一些遥远的记忆。
也有他虽然贵为天子,却没有真正融入,或者是没有被传统权贵从心里认可的恼怒。
但杨广毕竟是杨坚之子,身上流淌着历史上一代名君的血脉,杨广本人也一直心怀大志,在某一刻,他被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所唤醒。
但他很快回到现实,京城大兴,从来都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地盘和归宿。
从废立太子杨勇,一路走过来的宇文述,非常清楚杨广的心意。
他立即劝谏杨广,“从官妻子多在东都(洛阳),宜便道向洛阳,自潼关而入。”
杨广这才从幻想中清醒过来,东都洛阳,才是他的根基。
他一入洛阳,就再不会西入关中了。
杨广见到街衢之上,人流熙来攘往,似乎繁华不减往日,他心有所感,对着侍臣说:“犹大有人在。”
言下之意,对于杨玄感之叛,杀的人还不够多,处罚还不够严,还给自己留下了太多可能挑战的敌人。
也许,在那一刻,杨广心中想起了一句话,斩草未除根。
这或许也源自于突厥的坐大,他的父亲杨坚,对突厥有再造之恩,但他却遭到反噬,差点成为突厥的阶下之囚。
而在自己的地盘,在洛阳,他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再出现。
但杨广立即发现,他还有一个非常棘手的现实问题要去处理。
雁门之围虽解,杨广却在阵前许诺了守城将士高官厚禄,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了。
杨广选择食言。
或者说是言而无信,他只兑现了自己诺言之中,很小的一部分。
并且,由于其过于偏执的性格,杨广竟然又在朝堂之上,商议再次讨伐高丽。
这彻底激怒了将士之心。
本来,在经历杨玄感反叛和残酷的清洗之后,朝廷重臣,大部分都有痛丧亲友之惨厉。
杨广已经和朝中绝大部分的权贵,心生嫌隙。
当杨广在雁门事件中,深失威望之时,朝中权贵的心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就是大隋王朝,不再是坚不可摧了。
杨广察觉到空气中涌动着不安的因子。
他非常敏感。
洛阳,他精心经营的东都,似乎也呆不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