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好情势之下,隋朝全军撤退了。
辽东城守军,本来已被隋军的攻势吓破了胆子,抱有玉石俱焚之念,已存必死之志。
但城下的隋军虽然撤走,他们的军资、器械、攻具却堆积如山,营垒、帐幕、也完好不动。
这极为反常,也完全不符合常理。
当隋军撤退之际,城墙之上的高句丽守军,就已经察觉到,但他们处于绝对的下风,本来都准备以身殉国了。
高句丽认为隋军可能是诱敌出山,他们只敢在城内鼓噪,甚至不敢派出一个探子,出城去侦察隋军的真实情况。
直到第二天中午时分,高句丽看到城外已经完全人去房空,才敢派出小股军队,了解情况。
但也只敢远远地追蹑于后,不敢过份紧逼。
直到二天之后,当他们确定隋军是真正撤军之时,才敢派出几千名战士,尾随追击。
此次辽东城之役,高句丽军队彻底被隋朝的强盛吓破了胆,虽然名为追击,依然是远远隔着八九十里,怕中了隋朝的圈套,不敢进逼。
直到高句丽确定杨广的御营已经完全渡过辽河之后,才正式确定隋军是正式完全的退军,才敢派出主力,进击隋朝的后军。
当时,隋军还有几万人未渡过辽水,杨广给高句丽的追击部队,留下几千羸弱的殿后部队做诱饵,以掩护主力渡过辽水。
杨广此次再伐高句丽,辽东一城,本已唾手可得,但功败垂成,又仓皇撤军。
杨广君臣的担忧终成现实。
他的后院起火了。
这把火烧得非常大,在前线的每个人,上至皇帝,下至士卒,都无法独善其身。
因为,杨玄感造反了,在中原大地,在隋朝的核心区域洛阳附近起兵造反。
这件事情的后果非常严重。
杨玄感并不是普通的草寇,他是根正苗红的弘农杨氏的中坚,是杨素的儿子,杨素虽然已死,但杨广一朝文武大臣,基本上和杨素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是一种非常特别的身份,也是一种巨大的网络和力量。
最重要的是,前线的将领,他们在后方的子侄,成了杨玄感天然的人质,或者成为他的盟友。
杨玄感的造反,等于将这个帝国彻底割裂,完全可能动摇隋朝的根基。
杨广大感忧惧。
当他第一时间得到这个消息时,他立即召见了老臣苏威,苏威是经历杨坚和杨广二朝的核心元老,也是在政治上可以抗衡杨素的大臣。
杨广直接了当地询问苏威:“此儿(杨玄感)聪明,得无为患?”
苏威老成持重,倒并不太惊慌,他冷静地说道:“夫识是非,审成败,乃谓之聪明,(杨)玄感粗疏,必无所虑。”
苏威虽然并不担心杨玄感能成事,但他久历政坛,眼光长远,他说出了自已真正的担忧,“但恐因此浸成乱阶耳。”
和苏威持相同观点的还有庾质。
虽然辽东前线所有将领的妻子儿女都在后方,并且,杨氏一族素有威名,但庾质却在回答杨广的问话中,非常肯定地说:“(杨)玄感地势虽隆,素非人望,因百姓之困,冀幸成功。今天下一家,未易可动。”
苏威的担心并不多余,他并不是随口做的预言和判断,而是对于目前局势的深刻担忧,因为,除了杨玄感叛乱之外,现在大隋的天下,已是处处烽火,火烧眉毛了。
中原大地,已经乱成一锅粥。
山东,河南洪水肆虐,民众本来就已经困苦疲弊,雪上加霜的是杨广二征高句丽,过于贪大求全,虐用民力。
在给水军造船时,山东之地的民众,夜以继日,长时间一直裸身站立于水中劳作,甚至全身生蛆都不得休息。
这导致了一个结果,中原大地之民,做顺民,了无希望,举起反旗,却可能还有一丝生存的机会。
官逼民反,只有造反,才是一条正途。
形势确实到了如此荒唐的地步。
以杨广征发六十万鹿车夫运米为例,二个人共推一辆小车,运米三石,但道途险远,运送的粮食,甚至都不足以供给车夫一路之上的干粮。
结果可想而知,达到地头,无公粮可交,只剩下死路一条。
横竖都是死,这些鹿车夫,只能逃跑亡命,这是一批数量巨大的流民。
流民和无产者,从来都是造反的主力。
同时,为了供应前线的需求,地方官吏变得更加贪残,因缘侵渔,于是,百姓穷困,财力俱竭,安居则不胜冻馁,死期交急,剽掠则犹得延生。
这就是典型的官逼民反,本地的良民和外来流民相结合,就产生了巨大的破坏力,一时之间,叛乱之火,轰然而起。
首举义旗的是长白山的王薄。
这个长白山不是在遥远的辽东,白山黑水之长白山,而是山东境内的山名。
王薄自称知世郎,按照靠山吃山的原理,他专门剽掠山东的齐郡、济北郡之郊。
王薄大概也读过几年书,他针对时势,做了一首“无向辽东浪死歌”,以激励时人。
歌词内容是:
长白山头知世郎,纯著红罗锦背裆。横矛侵天半,轮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食牛羊。忽闻官军至,提剑向前荡。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这显然是讲,上山为寇,犹可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即使官军来了,也可奋力一搏,总胜过于在辽东路上,无谓死亡。
这种平易入心的口号,迅速传遍山东大地,王薄快速聚拢了在讨伐高句丽路上,没有回头路的流民。
王薄虽然扛起反隋的大旗,他也一直扛到了最后,但和所有的农民起义相类似,他虽然是最先,却并不是最厉害,最富传奇的那几位特殊的存在。
在隋朝之末,起义反叛之军,可谓多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有名姓者,就有一百多起,实在蔚为大观。
但真正具备争夺天下的实力和气魄的起义军领袖,却只不过三四人而已。
自古以来,农民造反,鲜有成功者,真正能动摇其根基的,只能从其内部产生。
这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堡垒易从内部被攻破。
何况现在隋朝虽然千疮百孔,但其中央权力却坚硬如铁,核心的军事力量,更是牢牢掌握在杨广手中。
农民造反,并没有多少机会,但杨玄感不同。
杨玄感熟知帝国政体和政治的运作,并且,他在隋朝的原官僚体系中,具备广泛的和深厚的基础,当杨广失德之际,他登高一呼,天然就是官僚体系新的代表。
谁做皇帝,对于已经根深蒂固的关陇集团而言,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新的皇帝需要能保证他们切身的利益。
而杨广这个独夫,却似乎在一个人的道路上,越奔越远。
杨玄感代表的不仅仅是一股叛乱势力,他代表了朝廷之中对于改朝换代,寻找新的代理人的诉求。
这是一种深刻的思想潮流,破坏力远远大于蜂拥而起的农民起义。
可以说,自从杨玄感举起了反旗,隋朝的统治根基就已经动摇,只要出现一个真正强势的力量,隋朝必然摇摇欲坠。
这也是苏威的判断和预言,“(杨)玄感粗疏,必无所虑。但恐因此浸成乱阶耳。”
事实证明,杨玄感的反叛,来势汹汹,隋朝差点在他的冲击下龙脉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