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心态,从杨广的一份敕令中,可以明显表露出来。
杨广曾令牛弘向高句丽使者宣读自己的敕令,“(杨广)明年当往涿郡。尔还日,语高句丽王知,宜早来朝,勿自疑惧。存育之礼,当同启民(可汗)。如或不朝,必将启民(可汗)巡行彼土。”
杨广在这份敕令中,非常明确自己的目的,只是想让高句丽王来朝见自己,仅止于让其俯首称臣而已。
但杨广确实准备也软硬两手,如果高句丽王服软,自然一切皆休,但如果高句丽王不知好歹,杨广将展示他天子的雷霆之怒。
杨广原来的计划,是想让启民可汗的突厥军队成为征伐的主体。
杨广想重新续写韦云起以夷制夷的辉煌。
但他却忽略了,此一时,彼一时也。
启民可汗在这个关键时刻,竟然逝世了。
这个约定出兵的行动,自然也随着启民可汗的逝去,暂时泡汤了。
然后,高句丽也远远不是区区的契丹可以比拟,在战场之上,任何轻视对手的行为,都将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高句丽王本就一心想着和隋朝分庭抗礼,决定以此为契机,他根本不理睬杨广的征召,并且在礼数上,也颇有缺失。
杨广的自尊心受到打击,他的骄傲和尊严,绝不会允许自己置高句丽的蔑视于不顾。
士人一诺,犹比金坚,何况自己贵为天子,乃万民之父,天下之主。
天子无戏言,更不可能出尔反尔。
现在时势已然,赶鸭子上架,征伐高句丽,已经成了杨广必须兑现的一个诺言。
杨广展示了隋朝让人惊心的战争动员能力。
为了运送兵员和粮食,他专门修建了永济渠,直通涿郡。
这次工程,他征发了河北百余万军民,疯狂修河,为了加快工期,当男丁不够时,杨广再一次征发了妇人参加服役。
服役本是男性的专利,杨广这种破坏规矩的行为,显示他对民力的使用,已达极限。
人民再也不堪其重。
整个社会已成为一个火药桶,只要一点星星之火,就将陷入不复的境地。
杨广坐在火山之山,犹未知觉。
在这当口,杨广还不知死活,想大规模营建汾阳宫。
这是一座行宫,但杨广嫌其制度狭小,想增大它的规模。
杨广让御史大夫张衡设计图纸,并主持扩建。
张衡是当年废立太子杨勇的核心和元老重臣,也是仁寿宫事变中,加速杨坚死亡的关键人物。
他看到杨广过于虐用民力,已埋下了很大的隐患,但杨广身边,经过他残酷而干脆地清洗,已经再无忠贞之士进言。
张衡亲自扶着杨广上马,也想成就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美名。
天下安危,张衡总是以为己任,他见到局势大坏,心存恻瘾,作为和杨广一起成长的元老,他当然知道向杨广进谏忠言,是一种半自杀的行为。
但张衡还是心存杨广,心忧天下,他不顾自身利益,摸着自己的心,想为杨广再献一次忠心,进一次忠言。
他对杨广说:“比年劳役繁多,百姓疲弊,伏愿留神,稍加折损。”
杨广一生,只喜欢听取正面的,喜乐的,和令人高兴的言辞,对于忠言进谏,他似乎天生有种抗拒和逆反的心理,即使是他最亲近的人,也会引起他的反感和不适。
张衡自以为进谏的力度,能被杨广所接受,可是,他因言致祸,杨广竟然因为这句话对张衡心生怨言。
他曾愤愤不平地对侍臣说:“张衡自谓由其计画,令我有天下也。”
嫌隙既生,就如同一根骨刺,留在身上,让人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杨广身边,张衡是呆不下去了。
于是,杨广将他调离京城的权力中心,派他前往榆林担任太守,但张衡虽然远离了权力中枢,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得失之意,他在榆林任上,依然心宽体胖。
这种无忧无虑,不把杨广放在眼里的态度,在下一次君臣见面之际,刺痛了杨广。
他认为张衡依仗齐天之功,并不悔过。
他本来有让张衡重回身边之意,但经此一见,大失所望之后,又将张衡赶回榆林。
杨广一生,似乎过于重性任情,任意妄为,他并不是一个理性的政治家,或者因为其才华横溢,自视天下第一,为事行政,都无法度规矩,但无规矩终不成方圆。
他将付出不承受的代价,正如后人所言,“莫道有才能治国,须知亡国亦由才。”
张衡虽回榆林,后来杨广始终对于他的拥戴之功,心存感激,还是将他调往法都,任宫监,这显然是重加权力层的一道跳板。
但张衡的命运却无可奈何地滑向深渊,他没有吸取教训,也未能守住自己的嘴,终于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因为,杨玄感举报了张衡的一句怨望之言,“薛道衡真是枉死。”
这句话惹恼了杨广,因为薛道衡是真的枉死,但赐死薛道衡的人,就是他杨广。
杨广将这句话怨言,视为张衡和自己离心离德的罪证,他为了堵住天下之人评说薛道衡的悠悠之嘴,决定对张衡用重刑。
薛道衡一案确实是一个冤案。
他是杨坚一朝的文宗和重臣,文采风流,久典机密。
在文帝杨坚的晚年,为了分散杨素的权力,杨坚将与杨素关系密切的薛道衡调任外职,担任检校襄州总管。
薛道衡一来久在中枢,尽心尽职,一朝远离,难免心中感慨世事无常,再加上心中始终有委屈之意。
自己人已暮年,行将就木,竟然被迫远离,真是于情于理于心何忍。
于是,他在杨坚面前真情流露,不胜悲恋,哽咽不能成语。
杨坚也对这个老伙伴表现出了难得的温情。
杨坚知道,并非是薛道衡不能胜任中枢的工作,而是由于权力斗争的需要,他只能暂时抛弃这个伙伴,必须让他远离自己。
杨坚怆然改容,心中难免有些悲痛说:“尔光阴岁晚,侍奉诚劳。朕欲令尔将摄(挂个职),兼抚萌俗。尔今之去,朕如断一臂。”
可见君臣相知,大有惺惺相惜之意。
薛道衡既是文人,又念旧情,虽然被贬,但却并不怀恨在心,反而对于杨坚更是念念难忘。
于是,当杨广当政,召他回京之时,他就献上了一篇自己构思许久的长文,《高祖文皇帝颂》,以纪念杨坚的雄才伟略,以及知遇之情。
这篇雄文上的不是时候。
这触了杨广的逆鳞,也间接葬送了薛道衡的性命。
因为杨广得位不正,杨坚之死,民间沸沸扬扬,杨广始终无法自证清白。
杨广对于杨坚心存复杂的心理,当年在东都洛阳修建天子七庙,准备将太祖,高祖,文帝各立一殿,其余诸帝,分室而祭时。
杨广就曾经对秘书监柳说道:“后世子孙处朕何所?”
言下之意是自己也要和杨坚并立,单独立殿享受祭祀。
并且,在仁寿宫事变之后,对于公开场合的宣扬前朝美德,杨广难免心虚,心存芥蒂,他认为这是影射自己弑父屠兄。
而现在,薛道衡竟然以天下文宗的身份,公开歌颂杨坚的丰功伟绩。
以薛道衡的观点而言,也许这是一篇普通的歌功颂德的文章,颂扬其父,自然也是肯定本朝,及支持他儿子杨广的皇权和道统。
更可能的情况是,薛道衡作为当世文坛大家,他知道杨广本人也是诗酒风流,薛道衡可能想借献上这一篇颂章,想让杨广重其名,惜其才,而再次重用他。
他打了一手如意算盘,但文无第一,写得再好,也只会招来更大的忌妒。
杨广虽然自诩天下第一,但内心深处,却实实在在有些忌妒薛道衡的文才。
况且,杨广贵为皇帝,需要更多地从政治方面考量这件事情的影响。
于杨广而言,他似乎从这篇文章之中,嗅出了言外之意。
杨广的逻辑是,颂扬前朝,那自然就是贬低本朝,并且隐隐有讥讽自己之意。
这并非纯粹是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