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不善。
高颎的对手,不仅仅是想终结他的政治生命,也许他们认为,对付高颎,最稳妥和彻底的方式,是从肉体上消灭他。
他们向杨坚提供了一条必欲置高颎于死地的罪证。
说高颎和术士勾结,预测杨坚将在开皇十八年龙驭归天,这种说法和太子杨勇被废时的罪名一样。
这二者之间,隐相呼应,犯了杨坚的大忌。
在太子废立事件中,这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于私于公,杨坚都不能再维护高颎,他对群臣说道:“(高)颎与子言,自比晋帝(司马懿),此何心乎?”
高颎失去了杨坚的支持,他的政敌想痛打落水狗,趁机请求处斩高颎。
但杨坚对于此事却有着清醒的认识。
虽然由于政治需要,高颎被安上了逆反的罪名,但杨坚对于高颎,这个二十多年的忠实伙伴,他依然在心底给他保留了一个最基本的底线,也是最后的,绝少有的温情。
他不想在身体上彻底消灭高颎。
于是,他回复道:“去年杀虞庆则,今兹斩王世积,如更诛(高)颎,天下其谓我何?”
也许杨坚回首前程,会有一种落寞发自心底,这并非仅仅是杨坚已经年老体衰,而是,他发现自己很多的老伙伴,都再也看不到了。
他们被自己杀的杀,贬得贬,很多人,都已天人两隔,或是天远地隔了。
而自己,也将垂垂老矣,早已不复盛年时的高歌猛进,杀伐果决。
留下高颎这条命吧。
自己在世一日,高颎想必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杨坚,在这一刻,也许心理上,真正感到了一丝疲惫。
于是,高颎被除名为民。
高颎的心态非常好,他欣然接受了这个结果。
也许正如他的老母亲,在很久之前,曾经对他说过:“汝富贵已极,但有一斫头耳,尔宜慎之。”
今日为民,或者可以避免这砍头之罪了吧。
高颎天真地以为可以免祸了。
但是,以为只是一种想象,并不代表现实。
树欲静而风不止,高颎,也终将走向他人生的最终宿命。
但杨坚要先一步走向他的宿命了。
在废立太子之事上,杨坚投入了他最后,也是最巨大的心血和精力,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走向了身体上的衰老。还有精神上的困惑疲倦。
他遭受了家庭的分崩离析,那也是最彻底和最重大的打击。
他一辈子最忠实和亲密的伙伴,也是他一辈子最重要和最爱的女人,独孤伽罗,永远地离开了他。
在杨坚做了二十二年皇帝之后,独孤皇后崩于永安宫。
她抛弃了他所热爱的杨坚,和这个繁华的人世间,自己一个人,先行前往西方的极乐世界。
作为虔诚的佛教徒和全国最大的施主,也许,在九天之上,独孤伽罗依然是让人凛然生畏的女性。
这种打击,是杨坚不能承受之重。
他对独孤伽罗的思念日深,杨坚的精神上,也走向了虚无,他在晚年,做出了一件非常令人费解的事情。
也许这来自于他精神世界的需求。
杨坚取消了全国各级学校,并且在都城大兴,也只保留了国子学一所学校,只有区区七十二个学生。
也许杨坚觉得孔门七十二贤人,有七十人就足以天下大治。
儒学失势,佛教在这个时间,却获得了空前的发展。
杨坚一家,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整个京城的官僚群体,也大多信仰佛教。
但杨坚延续了中国的政治传统和政治智慧。
他将宗教和现实的皇权政权割裂开来,这样,即使宗教再发展壮大,也大体毁坏不了执政的根基。
但世俗的政权,却又需要宗教的精神去滋润和帮扶。
所以,终杨坚一世,宗教,尤其是佛教获得了长足的发展。
尤其是儒学失势之后,杨坚或许有过一丝犹豫,他明显对对宗教加大了支持。
特别是在他离世的前三四年,他在全国三十余州,做过一次轰轰烈烈的供奉佛教舍利的活动。
与此相对应,需要在全国各地大修佛寺,佛塔,短短三年的时间,全国就多修寺塔一百一十多处。
与此相对应的,道教也重新兴起。
独孤伽罗一走,杨坚内心极为空虚,同时,他也缷掉几十年来,拴在他身上的枷锁。
后宫佳丽三千,作为帝国之尊,根本无法拒绝年轻女性的诱惑和魅力。
杨坚和他儿子杨广有相同的审美,他们都沉醉于江南的温婉和柔软之中,无法自拔。
于是,来自江南的宣华夫人和容华夫人,成为了杨坚的后宫新宠。
杨坚当时已经是六十多岁了,温柔乡也是蚀骨场,他的身体和精神很快虚弱下去。
天下太平盛世,人间繁华似锦,杨坚也许真想再活五百年。
于是,他晚年也重复了历代帝王的宿命式的二大追求。
长生和嗑药壮身是二大传统的绝症毒瘤。
长生当然虚幻,如镜花水月般,难得一窥,但虎狼之药,却有一时之效。
不过,效用越大,副作用也是不可承受之重,这种虎狼之药,迅速燃烧了杨坚的身体和寿元。
杨坚在获得了短暂的勇武后,他的生机,快速枯萎,直到生命的最后,杨坚才憣然悔悟说:“使皇后(独孤伽罗)在,吾不及此。”
这种结局,也许和他唯一流传下来的一首诗中,早有征兆。
南北一统以后,杨坚已经在历代帝王的行列里,稳占上席。
但极盛之下,他却在某个时间,感到了人生的虚无,就写下了这首颇富意味的四言诗。
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
可见杨坚虽然不乐学术,但这几句口水诗,却有真情实感。
世事沧桑,人事茫茫,虽是帝王之尊,也依然只是凡人一个。
但世上永远没有后悔之药,在杨坚登基的第二十四年头,按照惯例,他去仁寿宫避暑散心。
这个时候,跳出来一个不要命的道士,他叫章仇太翼。
他劝阻杨坚,说此行不吉,应当取消。
但杨坚哪里肯听,章仇太翼显示出他蔑视一切和战天战地的勇气,他直接对杨坚说:“恐是行銮舆不返。”
这是非常严厉的话语,是直接判定杨坚会死于仁寿宫。
杨坚无法抑止自己的愤怒,他立即将章仇太翼投进大狱,只待自己再回京城,就处斩这个大言不惭的术士。
但杨坚再也回不来大兴城了。
夏季四月,杨坚的身体就出现不适,到七月的秋天,杨坚已病入膏肓,生机尽失。
杨坚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卧倒在床上,与文武百官一一告别。
当他看到一生之中,那些和自己一路走来的熟悉面孔,他心中涌起最后一丝柔情。
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他知道,这是他们这一辈子最后的见面了。
好与不好,都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
杨坚在病床之上,与他的老伙伴们一一流涕告别。
弥留之际,他想起了京城狱中的那个术士,他特别交待太子杨广,“章仇(太)翼,非常人也,前后言事,未尝不中。吾来日道当不反,今果如此,尔宜释之。”
杨坚在自己最后的时刻,赦免章仇太翼的罪过,让他无罪出狱。
但他还有很多的老朋友,还是飘零四海,散落天涯。
那也就这样吧。
是时候了,自己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