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万岁自己选择了一个自寻死路的时间点。
那时,杨坚刚从仁寿宫回到京城,正在如火如荼,极为紧张地进行废立太子之事。
这个时候,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被杨坚无限放大,并赋予极强的政治含义。
史万岁的动静闹得非常大。
他和他的部下几百个人,聚集于朝堂之外,准备入朝伸冤。
史万岁并没有约束他的这般兄弟,相反,他有意无意鼓动他们喧闹沸腾,想造势趁势,隐隐有要挟杨坚之间。
于是,几百个人,人心激昂,甚至有人痛哭流涕,史万岁本来就是性情中人,见此情景,心中大觉有愧。
因为这帮兄弟跟着自己出生入死,竟然连正常的功劳和赏赐都得不到。
于是,他当着几百个兄弟的面,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吾今日为汝极言于上,事当决矣。”
当此之时,史万岁已经打定主意,即使舍身成仁,也要替兄弟们争得他们应得的利益。
但是,史万岁忽视了高居于朝堂之上的一双冰冷的眼睛。
杨素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本来并没有致史万岁于死地之心,但当此废立太子之际,他绝对不会让史万岁节外横生,破坏自己的大计。
既然史万岁如此不识相,那就是他自寻绝路,怨不得他杨素了。
杨素工于心计,老于世故,他抓住杨坚现在心无旁骛的缺点,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就将史万岁送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杨素说的话非常简单,当杨坚问史万岁在哪里时,杨素轻描淡写地说:“(史)万岁谒东宫矣。”
其实,当时史万岁哪里都没去,就在朝堂之外。
但杨素这句话杀人诛心,已将史万岁陷入必死之地。
杨素知道现在杨坚一意要废立太子,而史万岁却明目张胆,朝见太子,这不是要和自己对着干吗?
有了一个朝臣带头,就会带动一批朝臣和自己做对。
杨坚心中浮现出在太子废立之事上,朝臣们的不合作态度,他觉得需要一把刀,去杀杀鸡,骇骇猴了。
在这种极大的怨气和怒气之下,杨坚露出他冷酷和坚决的一面。
更可惜的是,史万岁进一步点燃了杨坚的怒火,他在朝堂之上,直言将士有功,但却被朝廷冤枉。
史万岁本来就是一介武夫,加上自认在理,说到痛心之处,词气愤厉,骨肉横飞。
这摆明了就是一千古忠臣,但却深受朝廷的冤气。
杨坚本来就一肚子火气,他想要借机打击史万岁,来给那些支持东宫的文臣武将一些颜色看看。
现在,当他看到史万岁如此飞扬跋扈,目无君长,便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
杨坚下令,让左右的卫士,当场处死了史万岁。
但杨坚毕竟不是嗜杀之人,他的目的只是警示,并非杀戮。
杨坚醒悟过来,想赦免史万岁,但却为时晚矣。
一代名将,竟然以如此一种不堪的方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由于史万岁死非其罪,为了以正视听,朝廷必须要正式下诏以贬斥他。
杨坚在诏书之中说道:“至如(史)万岁,怀诈要功,便是国贼,朝宪难亏,不可再舍。”
一代良将,敦煌戍卒,竟然以“国贼”之名,冤死于朝堂之上。
这同时也意味着杨坚在和杨素的权力分割中,出现了失衡。
杨坚,真的垂垂老矣。
但他实在是一等一的帝王,他虽然老去,但他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
这个帝国,才是他最重要的孩子,他要让这个孩子茁壮成长,即使强如杨素,也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
他要让世人知道,他杨坚,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主人。
等待杨素的,又将是何种命运呢?
杨素在政坛之上,已达到人所能达到的顶峰。
他以一己之力,废立一王一太子,似乎可以玩弄杨坚于股掌之间,满朝文武,莫不畏服。
但有顺就有逆,物极必反,盛极而衰,有隋一朝,还是有三个人,对杨素不假辞色。
一个是柳彧,已被杨素贬于遥远的朔北六镇之怀远镇。
现在朝廷之中,只剩下一个梁毗,一个李纲而已。
李纲的成名之战,是在北周重臣宇文宪死后,无一人敢去送葬,但李纲展现了国士之风。
他一个人抚棺号恸,亲自筑好墓穴,哭拜而去。
这种不计安危,凛然正气的行为,为他赢得一时之誉。
因而,入隋之后,他被杨坚看重,成为废太子杨勇的洗马,这个官职,当然不是真正去给马匹做清洁,而是太子的侍从。
他在废太子杨勇东宫之时,就对杨勇周围谄佞之人,大加讨伐,但人微言轻,不为杨勇所重视。
或者说,所有忠义之言,废太子杨勇总是当作耳边风。
在杨勇被废之后,李纲再一次展现他的无所畏惧。
在清洗的暴风雨面前,
在杨坚厉色责备之下,原太子府的僚属,一个个面如土色,没有一个人敢说出一句话应答。
李纲敢于忤逆杨坚的龙鳞,他站了出来,发出振聋之辞。
李纲理直气壮,毫无遮拦地说:“废立大事,今文武大臣皆知其不可而莫肯发言,臣何敢畏死,不一为陛下别言之乎。”
然后李纲陈述太子乃中人之资,如果辅臣得力,足以承嗣大业,但杨坚却将一些谄媚小人,放置在太子左右,以至事情无可挽回。
李纲直接指出“此乃陛下之过,非太子之罪也。”
李纲说完,伏地呜咽流涕,他是豁出去了,他要赌一把。
史万岁仅仅因为一个假的,参拜东宫的消息,就丢掉了性命,像李纲如此公然为太子翻案,难免有雷霆震怒,生命莫测之危。
但杨坚表现出少有的沉默。
在他心中,或者也觉得,杨勇之废,更多的是出于家庭内部的失爱,而不在于政治上的无能。
杨坚心中,第一次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于是,他默然良久,才转移废立太子,太子中否合格的话题,给自己辩解道:“李纲责我,非为无理,然徒知其一,未知其二,我择汝为宫人,而勇不亲任,虽更得正人,何益哉!”
但李纲讲出自己心中所言之后,再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知道,这是最后,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为杨勇尽忠的机会。
李纲坚持到底,直面回对杨坚说:“臣所以不被亲任者,良由奸人在侧故也。陛下但斩令则,文腾,更选贤才以辅太子,安知臣之终见疏弃也。”
然后,李纲发出了最强音,他冒死进谏,“自古废嫡立庶,鲜不倾危,愿陛下深留圣思,无贻后悔。”
这显然是大逆不道之言,满朝文武大臣,全部股栗色变,惊惧一场暴风雨又要来临。
杨坚心中非常愤怒,这等于是当众置疑自己的决策,也是国策,但非常奇怪的是,杨坚却并没有进一步处罚李纲,反而匆忙结束了朝会。
杨坚的内心表现出一丝犹豫。
显然,废立太子之事,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也许真的和刚开始有所不同。
但这种犹豫,虽然可能存在于心中,却不能体现于行动。
否则,帝国上下,可能立即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帝国的根基,也会风雨飘摇。
于是,在杨素的主导下,杨坚有些违心地进行了一场必然的,也是必要的清洗。
太子府的官员,基本全部遭到严厉的追责。
杨坚为帝二十多年,心如明镜,他并没有完全进入真正的老糊涂,任人为所欲为的阶段。
杨坚的反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