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朝都城大兴城。
大兴殿上,杨坚接见了江南陈国一个有些奇怪的使节团。
他们带来了一个画师,似乎并不是前来交流绘画技艺。
画师身怀一个特殊的秘密任务,陈后主想看看杨坚到底是何方神圣。
因而,使团此来,是要为杨坚画一幅个人的肖像。
似乎是怕杨坚多心,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外交纠纷,这项任务在暗中进行。
杨坚高居庙堂之上,他身上存在一种天然的矛盾。
他轻视文化,但当他面对真正的更高级别的文化时,他又有着一种骨子里的不自信。
现在,这种感觉最为明显而浓烈。
他面对文采风流,衣冠楚楚的南朝使节团,颇有欣羡之感。
但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声音,却更为强大而激烈。
他直视陈国的使节团,心中不断地重复四个字,“是时候了。”
当时,正处于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南北大分裂时期,自魏晋以降,南北悬隔,差不多有三百年了。
晋朝郭璞曾经说过,三百年间,必有王者出,南北将一统。
郭璞虽死,其言在耳。
陈朝,僻处江左,不过是芥藓之疾,那是杨坚构想中世界帝国的最后一块拼图。
一统天下,也是历代中原王朝,必然的追求和历史责任。
现在正是时候了。
杨坚的所思所想,不经意地流露于脸上,他昂扬而虎虎生威的气质,被画师熟记于心,惟妙惟肖地刻画于笔下。
一代帝王杨坚,自有君临万邦的气概。
陈朝最后一任皇帝,陈后主陈叔宝看到画像之后,大惊失色,立刻遮掩住自己的双眼,大声说道:“吾不欲见此人。”
因为杨坚天赋异秉,被普天之下认为是天命所归。
这个传说,不仅名闻中原,就是僻处江南的陈后主也有所耳闻。
当他刚刚登上王位,便想见识一下,这个传说中的天下之主。
但陈后主一见杨坚的画像,便下定决心,此生此世,今生今世,最好再也不要见到杨坚。
他见到杨坚画像时的真实心境,我们已经无从知晓。
但从他连一副画像都想逃避的惊恐,可以想见,也许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他也打定了主意,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既然反抗不了,就学会享受。
历史上,确实记载了这个亡国之君,被隋朝灭国之后,没心没肺,还在隋朝做了十多年的长城公。
他诗酒风流,以沦落君王和落魄文人的身份,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倒也享乐悠游,安度此生。
以当时大势而言,南北一统,确实是天命所在。
陈国僻处江左,虽然自诩为南朝正朔,汉族正统,但其地其人其风,已经再没有东晋刚刚南渡时的衣冠江左,风流萃集了。
现在的陈国,不过是苟延残喘,偏安一隅之地的小国而已。
它已经丧失了长江中游,那是南方赖以抗衡北方中原大地的战略重心和纵深。
荆楚之地,重镇襄阳,现在已经归入隋朝,南朝所倚仗的长江天险,反而成为隋朝的战略优势。
再加上长江之北,淮河以南的江淮之地域,还有他们的雄将劲兵,也尽入隋朝。
长江中游的萧氏梁国,早已被杨坚纳入帝国的版图。
南朝四国宋齐梁陈,此梁国非彼梁国,但确实也是梁国的直系血脉。
梁国最威风的时候,尽有江南之地,占据全天下的半壁江山,而这长江中游的梁国,只不过是其宗室建立的三百里地大小的,一个区域政体,从立国开始,就依附于西魏北周,成为傀儡政权。
当年南梁岳阳王萧詧为报兄仇,投靠西魏,求其兵马攻灭梁朝正朔。
他虽然得报大仇,却也引狼入室。
当宇文泰派于谨灭梁之后,梁朝都城江陵城,乡亲父老十余万人,加上梁国的府库珍宝图籍,全部被移送至关中。
梁国为之一空,事实上已经被灭国。
萧詧可谓是萧梁的罪人,但事已至此,悔之无益。
灭一国,再兴一国。
他只能在西魏北周的扶植之下,当了儿皇帝,以承继萧梁的正统。
萧詧在北周朝堂之上,为了应和周武帝,甚至以一国之尊,翩然起舞,还声称“陛下亲御五弦,臣敢不同百兽!”
但传位到他的儿子萧岿这一代,事情却起了变化。
杨坚篡周立隋,由于其根基浅薄,他需要团结和利用,一切可以团结的盟友和旧有的势力。
西魏的王室元氏和江南梁国的萧氏,就是他着力笼络的对象。
最好和传统的方式是政治联姻。
杨坚为他的长子,也就是隋朝的太子杨勇,娶了西魏元氏之女为妃,又为二儿子杨广娶了梁国萧岿之女为妃。
为了加深和萧梁的关系,杨坚甚至想让萧岿的儿子萧炀娶兰陵公主,结成双重亲家。
可见杨坚对于萧梁的重视,同时也意味着,杨坚当时在政治斗争中,极需拉拢一切力量结成同盟,以壮大自己。
杨坚事实上,处于一个步步惊心,退一步就粉身碎骨的位置。
杨坚如此重视萧岿,来自于杨家和萧岿家族,二代人之间的世家交情。
当年杨坚的父亲杨忠跟随于谨攻灭萧梁,就曾经和萧詧并肩作战。
当萧詧建立梁国之后,考虑其政权不稳,根基不深,宇文泰派驻了军队支持萧詧的立国。
一是助其立国,二是监视其动向。
杨忠奉命在穰城驻军,和萧詧互为掎角,共抗南朝的陈国,在战斗之中,成为战友,也足以成为一世之交。
当杨坚矫诏辅政,尉迟迥三方之乱时,萧梁朝廷之中,当时有一种声音。
他们想举兵应和尉迟迥,进可以尽节北周,退可以割据山南称雄。
但刚刚出使北周的柳庄据理力争,他坚决地说“迥等终将覆灭,随公(杨坚)必移周祚。未若保境息民,以观其变。”
萧岿最终接纳了柳庄的建议,转而采取中立的态度。
这个正确的选择让萧梁的国运又延续了很长时间。
杨坚以狂风扫落叶之势荡平三方之乱,可谓也得益于萧岿的支持。
有了上辈的感情渊源加持,再加上萧岿用实际行动支持杨坚,所以,杨坚立隋之后,在南方的江陵萧氏,自然就成了杨坚天然的盟友。
只要是朋友,即使是由于政治相交,总有见面的时候。
江南确实是人物殷盛,文采风流,当萧岿北上长安时,其雍容华贵的气质,让天子瞩目,百僚倾慕。
这成了当时的一件盛事。
杨坚顺理成章地和萧岿,结成儿女亲家,将双方捆绑在一条船上,关系更进一层。
双方度过了一段蜜月时期。
杨坚的皇后独孤伽罗显然很满意这门亲事,她对杨坚说:“梁主(萧岿)通家,腹心所寄,何劳猜防也。”
杨坚从来没有违逆过独孤伽罗的意志。
于是,他撤掉了穰城的驻军,归还梁国军政大权于萧岿。
萧岿做了一段时间真正意义的梁国之主,摆脱了儿皇帝的处境。
但梁国处于大国之间,当隋朝的国策改变,需要南下灭陈,一统天下时,梁国就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因为,江陵(今湖北荆州)是长江中游的战略要地,也是北方中原王朝进攻南方的桥头堡。
再忠实的伙伴,也比不上自己亲自控制和管理。
梁国迎来了它的宿命。
当时,梁国之主是萧岿的儿子萧琮,杨坚发布了一道诏令。
征发萧琮及其大臣二百多人入朝,这就是整个萧梁的朝廷。
江陵父老,遮道垂泣。
当年,江陵城十余万人,一日北去,历历在目;而今日,二百朝臣,梁国的根基,又尽数北归。
“吾君其不反矣。”
此一去,山长水远,此一别,再无归期。
梁国覆灭。
命运的车轮,辗向了陈国。
它偏安江左,只不过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叶扁舟,随时覆没。
这从上一任皇帝,陈后主的父亲,陈宣帝的所作所为,就可以得到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