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谊摊上事了。
他的儿子突然离世,公主不但死了老公,成了小寡妇,还要天天为他披麻戴孝,不娱不乐,不笑不语。
这成了一个需要面对的问题。
隋唐的公主们,嚣张跋扈,不遵礼法,那是家常便饭,她们名声在外,很多大臣,清白儿郎都不愿意与皇帝结亲。
即使在唐朝成立一百多年后,唐文宗依然心有不平地说:“我家二百年天子,顾不及崔、卢耶?”
这当然是比较夸张的说法,但也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娶皇帝的女儿,要面临很大的现实和政治压力。
隋朝的情况,显然也并不会比唐朝更好。
王谊一样面临这个压力,他是一个纯粹的政治人物。
王谊为了讨好杨坚,他的儿子死后才一年,便以公主年少为名,请求除掉为夫守丧之礼与丧服。
这是一个容易被竞争对手抓住的错误。
在古代中国,以礼治天下,礼法有时甚至比法律更加具有强制性。
丈夫死了以后,妻子守孝三年,是古之大礼。
现在才过去一年,王谊公然想要去麻,这显然是漠视礼法的行为。
杨坚一朝,所赖以存在的统治理念,实际上只有二字“孝”与“礼”。
只有遵从这二个字,上至朝廷,下至黎民百姓,才可能形成一种共同的行为规范和准则,才可能成为忠臣孝子,一举一动,合乎规矩,一心忠君,全身为国。
以礼治国,思想和观念远比刀剑更加管用,这其实是一种非常高明的统治手段。
现在王谊为了讨好公主和杨坚,不惜公然违抗礼法。
这自然授人以柄,容易引起他竞争对手的攻击。
如果说王谊是关陇集团硕果仅存的元老级人物,那杨素就是这个集团之内,冉冉升起的最耀眼的新星。
新人要想上位,必须踏着旧人的尸体才能过去。
杨素抓住了这个机会,他赌赢了这一把。
他向杨坚上书,先指出王谊的错误,“夫妇则人伦之始,丧纪则人道至大,苟不重之,取笑君子。”
然后,他提出必须按照律法,进行公开的审理,“轻礼易丧,致妇于无义。若纵而不正,恐伤风俗,请法推科。”
理由光明正大,也立得住脚。
但王谊此事,本意是想为公主争取利益,杨坚虽然早就想对王谊下手,这次却并非最佳的时机。
杨坚并没有对王谊做出实质性的处罚,只是从此之后,他对王谊恩礼稍薄。
当不信任的裂缝产生,就会越长越大,最终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
王谊不知死活,不肯收手。
他正是年富力强,孜孜求进的中年,他不愿意放弃一马平川的仕途。
其实那也可能是绝命之途。
王谊才四十六岁,在政治上,这是黄金的年龄。
但在杨坚看来,这恰好是王谊的一个致命之伤,因为杨坚以外戚矫诏辅政时,正好是四十岁。
而能得善终的韦孝宽,李穆,于翼为杨坚效命时,都已是七十来岁。
在七十古来稀的古代,他们都已是风烛残年,并不会对杨坚构成致命的威胁。
因为,不管他们本身多么厉害,他们也耗不过冰冷无情的时间。
他们一定会死在杨坚的前面,到时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但王谊的人望和年龄,还有他永不知止的进取精神,在他家的政治婚姻,因为儿子之死而趋于淡薄之时,王谊的威望,就成了和杨坚一朝格格不入的风景。
王谊很快就触犯了杨坚的逆鳞.
因为他心有怨气,便会口出怨言。
这是理所当然,他是关陇集团的中坚人物,是屹立于北周和杨隋二朝的政坛长青树
忽然之间,他就失去杨坚的信任和恩宠,发几句牢骚太过正常。
但牢骚太盛防肠断,这次发的牢骚是他一生之中,无法承受之重。
他发发牢骚,就把命都弄没了。
王谊被人抓尾巴,向杨坚举报,并且安下了一个谋反的罪名。
非常吊诡的是,谋反罪名虽然并不成立,但参与发牢骚的二个人,却先后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这就是著名的“牢骚谋反案”。
另一个和他一起发牢骚的人是元谐。
他也是杨坚的少时同学,同样也是北周军界,硕果仅存的元老级人物,同时,他也是杨坚最早的一批支持者。
他曾经在杨坚最幽暗的日子中,对杨坚早托心意,“公无党援,譬如水间墙,大危矣。公其勉之。”
当杨坚一跃而成隋朝开国之君后,还曾经不无得意地对元谐说:“水间墙竟何如也。”
元谐是军界的实力派人物。
他最得意之作是降伏吐谷浑。
吐谷浑是鲜卑族的一支,吐谷浑就是其始祖的名字,以人名命名为族群的名字。
他们占据了青海大部和甘肃一部,是一个游牧政权。
这是一条财富之路,他们控制了丝绸之路的要道。
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的命运,以弱小之国,窃据经济和交通要地,终有一天,会被大国亡族灭种。
当隋炀帝杨广经营西域时,他们就成了拦路虎,是中原王朝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障碍。
裴矩是杨广一朝经营四夷,西域问题的专家,他天才地总结了四个字“浑厥可灭”。
但在杨坚一朝,国家主要的精力用在三处。
一是在于稳定内政,坐稳皇位,巩固执政的根基。
二是平定南方,统一天下,这是三百年来的伟业。
三是降服突厥,这更是中原王朝所能达到的武功巅峰。
因而,杨坚当时对西北吐谷浑的国策,并非以拓土开疆为主。
杨坚在讨伐吐谷浑的诏书中写清楚隋朝出师的目的,“本欲自宁疆境,保全黎庶,非是贪无用之地,害荒服之民。王者之师,意在仁义。”
接着,杨坚明确指示了对待吐谷浑的措施,“(吐谷)浑贼若至界首,公宜晓示以德,临之以教,谁敢不服也!”
可见杨坚一朝,认为吐谷浑不过是次一等的威胁,但也是属于必须敲打震摄的对手。
以武力震摄的同时,再以德服人,从而达到双方和平相处的目的。
元谐就是此次西征吐谷浑,敲打他们的统帅。
他在丰利山一战,大败吐谷浑主力,追奔三十里,俘斩万计,隋军的战力让吐谷浑举国惊骇。
在元谐的统战政策之下,他们服软,愿意臣服于隋朝。
元谐的个人威望达到顶点。
但他和王谊一样,也来自于原北周的军界,而且根基深厚,他同样是少壮派,年富力强,这正是杨坚最忌讳的二点。
因为杨坚本身根基浅薄,既无政治基础,又缺乏在军队中的威望。
杨坚篡周立隋,纯粹是偶然的内廷政治阴谋,甚至都没有经过长时间的准备和斗争,就迅速成事。
杨坚本人也被认为是历史上得国最容易的帝王。
这决定了杨坚在心理上非常不自信。
他会全力防范猜忌那些大臣,生怕他们会步他的后尘,谋他的位,篡他的国。
他认为必须清除掉比他资格更老,资历更长,尤其是在北周和隋朝军队中德高望重,影响力深远的那一批元老。
这是既定的战略,也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脉络。
杨坚非常高效而卓越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最有威胁的军政界的大佬有的自然老死,有的被杨坚赋闲,废死于家。
一切看起来很顺利,但世上总有几个难啃的硬骨头,他们不愿失去手中的权力,或者他们依靠和杨坚的特殊关系,心存侥幸,以为自己会和别人有所不同。
但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哪里会有侥幸。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所有的障碍,都必须予以清除,这就是杨坚为人处世的哲学。
王谊和元谐依仗自己是杨坚的少时同学,又是创业之初最坚定的支持者,既有才华,又忠于新朝和杨坚。
他们以为自己能在杨坚的隋朝一展鸿图。
但他们忽视了杨坚的猜忌和其一心要完成皇帝专权的强烈心理。
他们的悲惨命运早已注定。
王谊和元谐二人,当时一个被疏忌,一个因公事被免职,赋闲在家。
二个失意之人,自然相见恨晚,他们对杨坚的薄情,大加鞭挞,酒后私下之言,自然无所顾忌,难免有非常出格的话语。
但世上并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被举报到杨坚那里,罪名是谋反。
这是必然要推究勘核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