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梁睿和王谊是开国三老。
梁睿是真正的老资格,他的上岸之路,比李穆要曲折困难一些。
他在年少之时,以功臣之子的身份,被北周太祖宇文泰养在宫中,和宇文泰的儿子们一起长大,同师共业,情浓如蜜。
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就是宇文泰的养子,是那种在关键时刻,需要舍身为国为家的养子。
在杨坚将篡未篡之时,他被任命为益州(巴蜀)总管,但他半只脚还没有入蜀,王谦就在蜀中造反了。
杨坚任命他就地率军平叛。
梁睿是个猛人,他二话不说就接受了命令。
他是真正的国士,可谓招之既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
他临时组建起来的军队,势如破竹地击溃王谦,将王谦在成都斩首正法。
梁睿文武全才,在蜀中他获得了崇高的威望,他深得民心,远近四夷,全都心悦诚服。
但有时深得民望,也是一种累赘,梁睿是个知时达势之人。
在杨坚篡周立隋之后,他并没有选择变成另一个王谦,这既是自知,更是自省自律,也有来自于当世文宗薛道衡的劝说。
他对梁睿说:“天下之望,已归于隋。”
天下大势已定,需要早点向杨坚表态,梁睿直接一步到到位,上表劝杨坚登基,以便在新朝,捞取更多的政治资本。
梁睿依策而行,这让他在杨坚一朝之中,成为重臣权臣,实有功高震主,功重不赏的嫌疑。
事实上,杨坚确实深深地忌惮,象梁睿这种手握兵权,久镇一方的诸侯。
这种人天然就是他的对手,在杨坚的理念中,他们可以分分钟反抗他,是可以将他轰下台的危险人物。
拥重兵于外,只要联络大兴城中的阴谋家,里应外合之势一成,就会成为他的心头之患。
梁睿深知此点,他虽然不想造反,但怀璧其罪,久居重镇,身处猜忌之地,让他深怀忧惧。
他深知进退,也非常明白杨坚的为人和所思所想,为了自保,他下了三步棋。
这三步棋,叫做“三自”。
第一是自解。
他自请入朝,主动缷下兵权,解除威胁。
梁睿离开自己苦心经营的巴蜀大本营,等于放弃了作乱的资本和能力,以示真心臣服杨坚。
第二是自闭。
他回到京城,见到杨坚,在与他握手言欢之后,他一退朝,就对自己的家人说:“功遂身退,此其时也。”
梁睿对自己非常狠,他立即谢病于家,闭门自守,不和任何朝官结交。
第三是自污。
这通常是功高震主者的自主选择,自污名节,又有把柄存被拿捏,可以远祸,让杨坚认为自己心无远志,仅仅贪恋富贵而已。
这是效仿当年萧何,他为躲避刘邦的猜忌,贪污受贿以自污名节,而求自保。
梁睿一直保持着足够的清醒。
他知道平定蜀中王谦之后,为人臣子的功名,已达到巅峰。
为避免盛名所累,他很早就为自己谋划退路。
他选择用贪污受贿来自污,但他的贪污程度,应该已经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梁睿的贪赃枉法是确定不移的事实。
梁睿入朝不久,蜀中和朝廷之中,他的政坛对手,就召集了一百多人,组团入京,在朝堂之上,向杨坚检举告发梁睿的贪腐行为。
有告发,就一定会有勘核。
但这些告发梁睿的人,大都被定为诬陷而获罪。
但一而再,再而三的告发,终于让梁睿无法稳坐钓鱼台,他惶恐不已,他也必须向杨坚表态。
梁睿上表谢罪,请杨坚治罪。
杨坚心中通透,他非常有默契,也很大度地不过问梁睿以前的贪腐行为。
不过,梁睿的贪腐数额过于巨大,作为警示,杨坚给予梁睿的封赏,大都是虚有其名,而不落到实处。
杨坚的言外之意非常清楚,你梁睿已经捞得太多了,我虽然不治你的罪,但这些帐,先都记着,等到需要的时候,再一起算。
杨坚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体现了政治家的圆熟。
也表明他对于那些愿意放弃实权的北周同僚的一种态度。
那就是只要他们不反对自己,即使他们犯错违法,他都可以包容他们,让他们富贵一世,安享晚年。
但并不是每个旧日同僚都能得到这种待遇。
杨坚曾经想再次启起用卢贲。
但卢贲久处江湖之远,心生怨意,应对失旨。
杨坚勃然大怒,他直接对卢贲说:“卿若无过者,位与高颎齐。”
转过头来,杨坚对群臣说道:“吾将与(卢)贲一州,观此不可复用。”
卢贲心中有气,杨坚心中一样有不平之气。
他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如(卢)贲之徒,皆不满志,任之则不逊,致之则怨,自难信也,非我弃之。众人见此,或有窃议,谓我薄于功臣,斯不然矣。”
杨坚将闲置功臣的责任,全部推到旧日同僚们的不堪驱使,而不去正视他自己内心中的真正需求和想法。
杨坚有一种理想,他想让每一个人都非常识趣。
他想让他们都主动功成身退,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避免“有始无终,薄于功臣”的讥诮。
杨坚非常重视自己的名誉。
他如所有帝王一般,有求名之心,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被记载于史册之上。
苏威对此心知肚明,因为他骨子里和杨坚一样,也是重名甚于重命。
他心有同感,立即拍了杨坚一个马屁。
苏威心领神会地举出,可以效仿东汉光武帝对待功臣的先例,让他们厚禄赋闲在家。
“至尊仁育,复作此道安之。”
杨坚同意,遂废卢贲于家。
这种不流血的交接或渐变的人事政治变动,是新朝新气象的必然。
即使那些有能力,并且对新朝忠心之臣,杨坚出于平衡权力的需要,也有意放黜了一批官员。
卢贲代表了一个群体,他的命运也是这群人的命运。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好运。
有一批实权人物,尤其是原北周高级武将集团,由于在京城和地方长期任职,其势力已经盘根错节,根深蒂固。
他们是少壮派,年纪较轻,可能成为杨坚潜在的威胁。
杨坚展现了他冷静、冷肃、冷酷的一面。
本质上而言,这些手握权力的原北周武将,才是关陇贵族集团的力量源泉。
他们在一次次的征伐中,建立和巩固扩大自己在朝野的势力,然后,以家族的名义,在关陇集团之内,互相交换利益,让其群体的联系更加胶固。
这个集团,或其台面人物,思想上延续和认可了南北朝以来和君王“共治”,分享权利的政治思想。
但时代已经发生变化。
杨坚由于其根基不稳,得位不正,骨子里先天就不自信。
他甚至有一种非常强烈的不安全感,这来自于他北周的同僚,那是一种实质化和严重的威胁。
以谋反被处死的宇文忻有一句名言,代表了这个群体,内心深处对杨坚真实的看法。
“帝王岂有常乎?相扶即是。”
可见杨坚虽然贵为天子,但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就一定低杨坚一头。
他们认为杨坚只是他们扶上台面的利益代言人,如果他们不满意,可以随时再扶植另外的更合适的人上台。
宇文忻和梁士彦,刘昉在一个谋反事件中,已经全部伏诛,但他们这种思想,根植于关陇贵族集团内部。
关陇集团,他们是一群有能力,实力和意愿,能重新扶植新皇帝,建立新政权的贵戚。
杨坚本人就出身于这个群体,对待关陇集团,他采取了既对抗又妥协的三种不同方式。
一是用高官厚禄去吸引人。
二是用小打小闹去敲打人。
三是举起屠刀去消灭人。
宇文忻和梁士彦,刘昉以谋反罪被诛杀,但他们在地下并不会感到孤单。
因为不久的将来,很多的老朋友,会和他们相聚于九泉之下。
杨坚在对待和处理这个集团时,有一种复杂的心情。
他既需要这个集团的支持,去维系帝国的统治,也需要时刻防范被这个集团抛弃和背叛。
这种压力和担心贯穿于整个隋朝,也贯穿于文帝和炀帝时代。
有隋一代,这个势力,随时想再找寻可以给他们更大利益的替代者,事实证明,最后他们确实选择了另一个代理人,那就是李渊。
李渊是唐朝的开国帝王,李渊一族同样也是出自于关陇集团,李渊面对关陇集团的压力,并不比杨坚小。
终隋唐二朝,关陇集团和社会上顽固的士家大族利益集团,都具备左右朝政的力量,他们与时俱进,不死不灭。
即使某个时期,沉沦落魄,但春风吹又生,直到三百多年后,一场席卷全国,杀遍天下的起义,将他们从身体上消灭,才彻底摧毁了盘踞中国社会几百年的,大家族,大势力,大利益的布局。
中国传统社会,开始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但那种远古的流风余韵,似乎也不再余音绕梁。
杨坚非常现实。
他因时因地制宜,对于集团内的对抗,他需要采取不同的对待方式。
比如,对于太师于翼一族,他就采用了敲山震虎之法。
在杨坚最艰难困苦的创业年代,幽州于翼和晋阳李穆的效忠,实际上是把半个江山送给了杨坚。
因而,在杨坚篡周立隋之后,李穆为太师,于翼为太尉,都位居于人臣食物链的顶端。
于翼的太尉更是人臣之最,三公之首。
和李穆的自然老死有所区别,于翼晚节不保,他面临了一场牢狱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