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颎火箭般地官复原职。
杨坚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强硬,让君臣之间,朝堂之上,再次成为风起云涌的角力场。
很大一部分压力,来自于他昔日的同僚们。
杨坚出自原北周的官僚系统,满朝文武,非亲即故,以一种什么标准和心态对待他们,成为杨坚心中的一大隐忧。
以天下一家,独尊皇帝的理念而言,杨坚非常强调君臣上下之别,但这种心态,并不是每一个臣子都能顺利转变。
有一次,杨坚想要巡幸歧州,当时,隋朝初立,王谊对杨坚说过一句贴心话:“陛下初临万国,人情未洽,何用此行?”
王谊是杨坚少年时的同学,也是平定南方司马消难的功臣,同时,他也是杨坚的儿女亲家,他当然有资格说这句话。
杨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说:“吾昔与公位望等齐,(公)一朝屈节为臣,或当耻愧。是行也,震威扬武,欲以服公心耳。”
想得到他旧日同僚发自内心的爱戴和拥护,这是杨坚心态的真实写照。
因为他在北周时期,只是短时间外放做过几任地方官吏,在长安的朝堂之上,比他资深或是家族势力更大的朝臣,实在是数不胜数。
因而,他必须妥协。
他初期的执政理念只能延续南北朝以来的“共治天下”,以一种集团化分管共治的思想,分享分权分治,来管理这个帝国。
“共治”在当时,既是一种传统,也是现实的政治需要。
当年江左的东晋政权,曾经和王谢二家,共享帝国的权力。
北周以区区二千羸兵弱将立国,更需要与关中本土豪强抱团经营,以军功和家世出身,来分享胜利果实。
但杨坚骨子里从来没有放弃中央集权,更确切点说是“皇帝集权”这个唯一的治国理念。
他对关陇集团中传统贵族采取了六字政策,“高其位,虚其权”。
他重新设计了隋朝的行政体制,采取了三省六部制,这不是他的创举,但是,杨坚让这种制度发扬光大,成为后世千年的典范。
他在掌握实权的六部尚书之上,设立三师三公,这是传统社会中,人臣所能做到的最高级的官职,也是他们所能达到的最高权力巅峰。
但杨坚创造性地将三师三公设定成,代表荣誉的最高级职位。
荣誉满天下,实权无一文。
杨坚去掉了他们掌握的实际权力。
这种位置,是杨坚专门为几个元老创建和腾挪出来的。
以高位酬勋贵,不掌握实权,大家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对于那些德高望重,功高震主的大家族或者是核心老臣,比如李穆,于翼和王谊之类,在他们功成名就之后,都会被杨坚安排到这种最尊崇的职位上去。
君臣相安,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这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笼络的手段,变相上也是共治的一种方式。
杨坚对于名位其实非常看重。
当他等到这群元老自然老死之后,这些尊贵的职位就变成为,空有其职而实无其人。
时间才真正是一把杀人的刀。
杨坚通过这种方式,安全自然地消化掉能威胁自己权力的重臣。
但有些人并不甘心于自然老死,对于这些昔日同僚,杨坚送给他们二个字“诛杀”,如果想要更进一步,那就是“毫不留情的诛杀”。
对于那些潜在的、又不愿意配合自己,主动消失的威胁,杨坚心如钢铁,将他们彻底清除。
刘昉如此,梁士彦,宇文忻也是如此。
但是,杨坚出身于关陇贵族集团,那是他力量的本源,他不可能从根基上清除和斩断与他们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不可能切断掉自己执政和力量的根源。
这决定了他在政治上,需要做出妥协。
政治本身就是一种妥协和平衡的艺术,也是技术。
接受高颎的辞呈是一种妥协,是一种技术;但他立即恢复了高颎的职位,这就变成了艺术。
不走常规路,让他的对手无从下手。
他强硬的姿态,宣告要树立全新领导核心,决不退缩的决心。
关陇集团,他们并没有退缩,对于杨坚的挑战,他们欣然接招,他们并不会就此善罢干休。
梁毗的奏疏,只是一道开味的小菜。
杨坚的王朝,不但不能借机惩处梁毗,甚至还需要梁毗的直言和进谏。
若不是打定主意做一个昏君和暴君,谁都不会和言官过不去,否则当世人的唾沫,和后世书生们的记载,足以让一个人在历史上扭曲丑化挣扎如小丑。
可能是光芒万丈,也可能是遗臭万年。
杨坚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震慑朝廷新旧势力的机会。
他将显现出天子之怒。
他将让那些既想保持自己既得利益,又想在新朝中,赢得更多位置,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的顽固分子们,体会到凛烈的刺骨的寒意。
杨坚的天子之威,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体现在一个小小官员的死亡之上。
自东汉以来,朝廷之上,就有一种惩罚官员的刑罚——廷杖。
这是一种可以致人于死的刑罚。
北周宣帝荒淫残暴,为了获得绝对的权威,他动不动就对大臣施以廷杖。
一是可以从肉体上震慑消灭反对派。
二是当众施刑,可以让旁观者看到受杖者的狼狈痛苦之样,从而从精神上羞辱大臣,可以达到征服群臣的目的。
杨坚君臣,革故鼎新,鉴于北周的律令太过严苛,廷杖之罚,已被废除。
但杨坚本人,亲眼见过廷杖的巨大效用,他需要借此立威。
他认为这是一个捷径。
他立即等来了一个机会。
当时关中大旱,除了抗旱救灾,朝野之间,还有很多牵强附会之说,流传开来。
儒家历来注重天人感应之说,楚州行参军李君才,这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却借题发挥,奏称罪由高颎,请废黜高颎。
他同时还批评杨坚对于高颎的过度信任,以及高颎在朝廷的不受约束。
以他这个官品,还称不上官员,区区小吏,竟然有胆去议论当朝宰相。
毫无疑问,在他背后,隐隐约约有京城的势力,在群魔乱舞,他们的目标直指新的领导班子核心。
还有他们背后的杨坚。
这是上一次政治风波的延续,但这次杨坚决定,亲自应战。
杨坚非常干脆,他并没有将事态扩大,只是召来李君才,立即下令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当庭杖杀李君才。
他要让李君才背后的势力,亲眼见证自己的决心。
当时隋朝已经废除庭杖制度,一时之间,宫廷之上,竟然找不到刑具。
杨坚二话不说,提起自己的马鞭,在朝堂之上,当着全体大臣的面,亲手一鞭又一鞭,抽得李君才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这抽的不仅是李君才,也是杨坚对于某些朝臣的怒火和怨气。
鞭子抽在李君才身上,也抽进了朝臣的心里。
马鞭足以取人之命,杨坚在盛怒之下,不留后手。
李君才刚刚被抬出朝堂之外,便一命呜呼。
杨坚本人,其实并不是一个残忍好杀之君。
但这一次他亲自行刑,他的盛怒,他的决心,他的杀气,都给朝野以极大的冲击和震撼。
这传递了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对高颎和新任领导核心的不信任,就是直接挑战他杨坚本人。
杨坚非常坚定地站在新班子的背后,如果有需要,他也会直接走到台前。
这是一种直接的战斗。
从某种意义上讲,在这一个阶段,他把自己和新班子完全捆绑在一起,杨坚没有玩弄传统政治上分权,对抗,制衡的手段。
杨坚骨子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家,他也是一个彻底的军政一体化,彻底的计划管理的信徒。
鞭死李君才事件,是一个分水领。
杨坚靠着他的强硬和霸蛮,在一个相当长时间内,获得了他所需要的安静的政治空间和时间。
但他还需要处理一批带刺,也开了刀刃的硬骨头。
在对待和他权位名望相等的原北周同僚时,杨坚本人倾向于用厚禄奉养他们,让他们远离权力中心。
他们自然老死之后,可以顺利地维持政权的平稳运行。
比如,观德王杨雄,杨坚的族侄,在杨坚起家之时,招揽高颎,李德林等干将,居功至伟,但因为他深得众心,又掌兵权,同样被杨坚心生疑忌。
杨坚将他放在三司三公中的司空位置,外示优崇,实夺其权。
杨雄心下洞明,立即回家,关门闭户,从此不通宾客,不交朋友,而得善终。
晋阳李穆,是杨坚建立新朝,最早和最重要的坚定支持者。
杨坚将他调离晋阳,尊奉他为太师,并且下诏说:“自今已后,虽有罪愆,但非谋逆,纵有百死,终不推问。”
相对于恕一死二死的优容,杨坚以诏书,这种最正式的形式,恩赐李穆百死不问。
这是向整个朝廷,向全天下表明态度,我杨坚虽然得位不正,但只要你们不谋反,不反对我,我杨坚是绝对不介意和你们共享富贵的。
杨坚这种政策能执行的原因,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他本人正处在年富力强的中年,而那些有实力威胁他的对手,大部分都已经垂垂老矣。
李穆就活不过杨坚。
他死于开皇六年,终年七十七岁。
弥留之际,李穆心满意足地说:“吾荷国恩,年宦已极,启足归泉,无所复恨。”
和李穆一样,能得善终的还有梁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