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弘上了一道万世皆闻的奏疏。
他这道奏章,核心在于文化典籍的收集和整理。
牛弘首先讲述了典籍的重要性,“天下不可马上治之,故知经邦立政,在于典谟矣。”
然后,针对现状,他提出了具体的方案。
“典籍屡经丧乱,率多散逸。为国之本,莫此为先。岂可使之流落私家,不归五府!必须勒之以天威,引之以微利。”
历经三百年动荡和分裂,承载文化和文明的典籍,已经零落消散殆尽。
如果再不收集整理,中华文明就会面临断层。
文明和文化的认同,才是我们这个族群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只要汉族的文明延续,即使我们只剩下一个人,我们也有站起来的可能。
牛弘深知杨坚重武轻文的心理,他收集整理文化典籍,上升到治国和安天下的高度。
正中杨坚一心为政,一意为小家,也为大家庭的心怀。
杨坚本人并无多少学术,他在历史上也只留下一首小小的五言诗来充充门面,加上得位不正,也成为挥之不去的心病。
但如果能备藏典籍,这是一个大的功德,也是历代帝王必修的功课。
承丧乱之后,更容易做出成绩,自已就可超越前代帝王。
这是开创性的大事,必有万世之名。
于时有实用,于后世有大名。
杨坚立刻同意牛弘的建议,他下了一道诏书,软硬兼施,天威以临,利益可惑。
他正式发文,向全国各地,各级官府和私人征集藏书,这是勒之以威。
同时,他也规定“献书一卷,赉绢一匹。”,这是动之以利。
牛弘充分考虑到藏书者,吝惜和宝贝自己藏书的心理,做了一个人性化的规定,他让这次国家藏书的行为,变成“借书”。
有借才有还,如果仅仅是收缴,那就失去了献书的积极性和意义。
国家抄完书后,还会将原版的图书,原物归还藏书方。
这真是内行人做内行事,是爱书者与藏书者之间的君子约定。
这种规定,免去了藏书者的后顾之忧。
对于读书人而言,家有万金,不如藏书一箧。
当时的书籍,来之不易。
每一个字,都需要用手抄写,同时,非常重要的原因是,藏书者依靠家族的藏书,可以诗书传家,也就是保留了世代做官的工具和可能。
收书,抄书,藏书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最终大成。
虽然后来历经战火之毁,砥柱之沉,但牛弘一策,让中华传统文化的典籍薪尽火传,绵延万代,实在是一件有大功于当世,并泽及后代的大功德。
杨坚能如此迅速地,确定和推行各项制度,得益于他新的核心领导层的高效运作。
这一切的功劳,都来自于天才而忠诚的隋初四贵。
他们树立权威之路,却历经曲折和艰难。
杨坚把自己和他们绑在一起,坚定地站在他们身后,甚至直接站立于他们前头。
和他们一起,并肩齐心协力,向朝中的传统势力,几经斗争,才得以磨砺而出。
当年杨坚重用苏威之时,就发生过一起典型的战斗。
苏威是官十代,苏家世代高官,以帝王之佐之师之友自居,苏威继承了他父亲苏绰的政治遗产。
苏绰,是北周一朝政治制度和实务的核心和奠基之人。
苏威家学渊源,他也像父亲一样以天下为己任。
隋朝的律令等文字性的规范,基本都是苏威在主持制作和修订。
加上杨坚一朝,基本继承了原北周的官僚体系,因而,苏威在隋朝的官场,成了一种象征和图腾,有着非常特殊的政治地位。
杨坚初用苏威,立刻就将他放在一个高不可攀的地位,一个人身皆五个要职和实职。
这立即引发了一场政治风波。
因为一个人占得多了,就会挡住别人的路。
传统的以军功和出身为依凭的关陇贵族集团,察觉到杨坚树立新朝核心的决心和勇气。
因为苏威身兼五个重要的实职,这表明杨坚的新王朝,对于传统势力的防范和压抑。
重要的职位,即使空缺,宁愿让一个人兼任,甚至是一身兼五职,也不授予他们。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这表明了杨坚想独揽和集中权力。
传统势力如果要想在新朝保持他们的利益和影响力,就必须参与到政府的核心高层之中。
他们的策略很简单,在新朝中安排自己的势力,占据最有利的高位。
如果他们自身不能占据核心的位置,就会让新朝的核心层受制于关陇集团的压力,而成为半傀儡式的存在。
关陇集团手上掌握了一种斗争利器,那是一种官职,虽然没有直接的军事权力,却可以指点江山,公开合法评论攻击政事和朝官,这就是御史,负责监察督导劝诫之务。
说得更直白一点,可以上责昏君,下斥佞臣,言者无罪,闻者足诫。
当然,这个度的控制,也非常玄妙而有技巧。
侍御史梁毗,一道奏疏,直指苏威,认为他贪恋权位,无举贤自代之心。
这道奏疏,颇有影射和醉翁之意。
因为,当时朝廷新的领导核心是以高颎为首,即使是苏威,也由于高颎的引见。
虽然苏威地位特殊,不会在人身上对高颎形成依附,但却毫无疑问是属于杨坚新朝一系。
现在苏威初受重用,便有御史弹劾,这隐隐地指向高颎,还有他背后的杨坚。
杨坚老脸上挂不住,但他坚定为自己重用苏威辩护,“苏威朝夕孜孜,志存远大,何遽迫之”
杨坚心中通透,他知道梁毗的奏疏,虽然指责的是苏威,但更大的目标,可能是授与苏威官职的自己。
这是公开的挑战。
他不能当缩头乌龟,他需要支持这个新的领导集团。
挺新的领导层,就是挺自己,他绝不想后退半步。
于是,杨坚在朝堂之中,明确对着所有大臣说:“苏威不值我,无以措其言,我不得苏威,何以行其道。”
他将战斗的层级,限定到苏威这一级,以给自己留下必须的腾挪空间。
他更明确指出,杨素入阁,现在还不是时候。
关陇集团倾心瞩目,一心主推的杨素,那颗隋朝政坛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早就想取代苏威,而进入权力中枢。
杨坚下了一个定论,“杨素辩才无双,至于斟酌古今,助我宣化,非威之匹也。”
可以确定,当时朝野之中,杨素进入阁的呼声非常高。
杨素本人是弘农杨氏的代表,是根正苗红的关陇贵族,但此次被排除进入新的领导核心层,这明显是杨坚对传统势力的挑战。
杨坚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他需要一个全心全意,高效执行,充满朝气,生机和活力的执政集团。
这一次,他将坚定地支持新的领导集团一元论,不实行多头统治,坚定以高颎为中心,实际上也是完全以他自己为中心。
杨坚不想受制于传统的势力。
事实证明,杨坚的这个一元制的统治核心,成为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高效,高质的领导中枢,以至于隋唐二代,还有无数的后来者仰望其风流。
但有二点完全出乎杨坚的意料之外。
一是杨素本人和其背后的力量,实在过于强大。
在隋初,杨坚虽然硬压一头,没有让杨素进入阁,但关陇集团加大了对杨坚的压力,杨坚毕竟不是神,他一样需要做出妥协和让步。
加上杨素本人确实是大才,在他身上,似乎全是优点和强项。
杨素天生就是一个强者,也是一个胜者。
锥处囊中,必将自现。
杨素很快会借其惊人的文才武略,成为隋朝文武大臣中,巨人和天神般的存在。
他的强大,即使是杨坚,也无法压抑,而只能利用。
这种互相的利用,又足以让杨素影响隋朝的力量对比,本身的走向,甚至决定隋朝的命运。
那已是后话。
但这一场针对苏威,指向杨坚的政治风波,却需要有一个牺牲品。
高颎站了出来,他为了分散和减弱杨坚的压力,上表请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