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你看,好大一株月生树!”
身着便装的修士抬头向着上方望去,几朵泛着浮云般轻柔的飞絮缓缓飘落,悄无声息地伴着风落进了少女的掌心之中。
同样穿着朴素便装的少女微微笑着,连忙将几朵柔絮飞花捧到了略显错愕的修士面前。浸润着膏香的纤细手指轻拈苞叶,不由分说地将那瓣饱满粉润贴在了他的唇前:“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些花瓣。”
自寒冬将至之时方才绽放的新鲜花瓣,咀嚼起来含带着一种类似青麦的清新甜味;以树为名的月生花只开花不结果,除了被嫁接作观赏苗木之外,也是一种难得的时令野菜。
久居黑山北的乡民们会收集这些饱满多汁的月生花瓣,或是直接送入口中充作解渴开胃的餐前甜点,或是用花瓣混合其他浆果、蜂蜜捣制作解腻的烧烤甜酱。而更多时候,乡民们会选择将其腌渍作甜酸菜,以甜酸滋味丰富苦寒冬日的贫瘠餐桌。
而对于自幼孤居的奥兰多来说,这些一年两熟的鲜花嫩蕊便是这生活清苦的倔强少年难得的零食佳肴。厚实花瓣中初入口略涩的汁液不仅后味清甜,还能够在唇齿上染下一抹油亮,乍看来就好像是刚刚吃过一顿油脂充盈的烤肉一般。
每当要是有人问起了,故意用月生花瓣往嘴上染油的倔强少年便会装模作样的拍拍肚皮,假装自己已经吃过大餐了。只是胃袋空荡的滋味,却是甜蜜无法抵消的。
所幸他这么说了以后,别人大多只是笑笑就算过去了,不会再追问什么。
因为他只是个没了父母亲人的孤儿,一个可供取笑玩乐的笑料而已。没多少人会真的在乎他究竟吃没吃饭,甚至于有闲人就是想看他难堪后可能会气急败坏的丑陋模样,最好能再掉几滴眼泪,话里话外就故意拿他不幸失掉的家庭调侃起来。
可奥兰多毕竟不是马戏团里故意出糗的小丑,回应他们的只有无尽的沉默。一来二去,这样的小把戏也就没了意思。闲人们不再理会这样无趣的孤儿,把日常的招呼问候都省去了,后来干脆连他的名姓也一并丢了。
直至最后,行将在一声声孤儿中彻底遗忘自己名姓的少年,在寒冬冷月中耗尽了父母存下的余粮;而本就没多少人理会他,自然也不愿借粮给这个离群索居的孤儿。到最后,已经饿地头昏脑胀的少年,被逼着强撑精神去野外掏松鼠洞、挖野菜,却险些葬身在雪国之中……
所幸他找到一株足以救命的月生树。可他狼吞虎咽着往嘴里塞着花瓣的场景,却是被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撞个正着。
娜儿只是嬉笑着回想起了当年的场景。一如当时那般,第一时间将一瓣月生花塞进了嘴里,一边笑盈盈地牵着对方的手,一边小口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请求到:“我也很喜欢吃呀~奥林,你帮我再摘一点好吗?我人够不到嘛。”
自己如今记不清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了。只知道两人对着月生花大吃特吃了一顿之后,娜儿折了几枝嫩枝,然后主动邀请自己这个外乡人去旅馆里帮她栽花。自己也没有拒绝,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跟着回到了村里。
比起空无一人的阴冷长屋,村中心灯火通明的双层旅馆很大,也更暖和。
因为临近开餐点,两个人来不及将月生花削好移栽,就被抓去厨房里帮忙。因为旅馆的生意一般会持续到很晚而且中间很少间断,于是两人刚把花枝放好,就被老格瓦斯往手里各自塞了一大碗浇满热烫肉汁的面糊,加了大量鲜香热辣的胡椒香料。
也就是在当晚上,自己在充斥着烟香酒气的温暖餐馆里,被娜儿领着第一次认识了自己新的家人们……
清冽冷风刮过了这双由重甲紧紧保护着的大手,曾经需要爬上树干拼尽全力才能摘下的花蕊,如今却是触手可即。轻风随动,一朵不堪纷扰的洁白飞花悄然落入了泛着血气的掌心当中。
或许是冷风透过了毛毯的缝隙,只觉得背后突然一阵哆嗦,无暇追忆往昔的奥兰多连忙撇下手中飞花,急忙将身后背着的恋人倚在树干上。
“娜儿,你好些了吗?”
奥兰多匆忙施请了神火术凝在掌心,小心翼翼地靠近塞拉菲娜不住微颤的面庞。神圣之火的温暖迅速驱逐了寒意,陷于沉睡之中的塞拉菲娜却是没有完全睁开朦胧酸涩的双眼。这空无一人的寂静风景,显然是超出了她的认知:“奥林?这是,这里是在哪里?他们人呢?”
“放心吧,他们被你保护的很好,很好……”
待到修士从城内穿戴好装甲赶到教堂时,隔绝一切恶意的净尘之光,已然将神与人的居所完满保护着。
哭作一团的村民们不知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过错,只是躲在那扇被温暖之光包裹着的大门之后,躲在脱力昏倒的祭司身后,无助祈求着诸神的恩慈瑟瑟发抖。
那些一直在保护着村民的佣兵们却是不见了踪影,仅仅留下了几名同样昏厥不醒的重伤员,被光芒吊住了性命。鲜血自门廊小径上铺出了一条不规则的红毯,随着来不及收敛的尸体断肢,一并不断向着外缘衍生而去,就如同他们视死如归的战友一般。
在绝对的力量差面前,烂赌成性的佣兵在赌:赌自己的决死冲锋能够引诱大部分敌人离开此地,赌这道神术能撑到支援到达,赌有人能为他们报仇雪恨。
他们赌赢了,只是自己还是来晚了。
红剑骑士们像是有着许多的顾虑,不敢玷污尊女神的人间居所,不敢向礼教的同胞举起刀兵。这些叛徒怕自己在女神的注视下施了暴行,真神震怒,便要将他们所得的一切权柄与荣耀尽数剥去。
围攻神在人间居所的任务被交给了这些随令而动的士兵,他们自己则是操持着本该用以驱邪破恶的一身武艺,要前去将那些赌命的佣兵们赶尽杀绝,好似这样就能够有着道义上的安定一般。
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叫自己的手少沾血罢了!难道指望这些兵士能够有着严格戒律的约束?红剑骑士团在他带领的修行时光里不是没有上过战场,他们明知道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紧紧攥着手心当中难以消散的浓稠浆血,一股无端的悸动再度浮现在了修士心间。施行权柄之力击败并处死这些胆敢围攻神之居所、胆敢在真神注视下袭杀无辜的亵渎者,自己却是感受不到丝毫的轻松……
“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仁慈的母亲啊,您为什么要如此考验您所孕育的迷惘子嗣?我们与您所立下的约,当真是要这样残酷的施行吗?”
“你哭了吗,奥林?”
极端膨胀的情感逐渐感染着身旁未醒的少女,塞拉菲娜努力想要睁大双眼看清恋人的面庞。可在施请奇迹之时已然耗尽的气力,却是叫她愈发的困乏无力了。到最后,她也只得是竭尽全力地掂起手指,向着那记忆当中的熟悉面庞抹去:“你别哭呀,我不是还在这里吗?”
奥兰多哆嗦着嘴角,泣不成声地将恋人紧紧拥入怀中。这具曾经充满了活力的康健身躯,如今却宛若月生花絮一般的轻柔缥缈;好似一阵风吹来,便要叫圣灵指引她缓步登临天国王座,要将她自己的怀抱当中夺去一般。
两位老教长都曾从各种角度告诫过:如若想要守护祭司以凡俗姿态继续存留于人世;她就不得再向着尊女神施请任何奇迹,不得将魂灵面见女神伟力,不得叫这无边之伟力与圣者之躯再度交融。
可纵使自己委托佣兵们,万务要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再施请神术了。但在这危急存亡之时,塞拉菲娜又怎会坐视不管?她若是没有这样的善良与好心肠,是决不会尽心侍奉有着仁慈大爱的圣处|女殿下……
这傻姑娘啊,你明知道自己可能会因此长眠不醒,你是明知道的……怎么就不能从你的爱里取出那么一星半点地去好好地爱你自己呢?
越是抱怨,心情便越是哀恸,更有着无数的埋怨与爱意说不出口;倚着那愈发虚幻黯淡的手指拭去水泪,奥兰多只是用力贴合着恋人的面庞,似是作出了决定:“我会永远保护好你,不会再叫你走丢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在补杀了那些将将被活埋未死的红剑骑士后,拜尔瘫坐在被一并传送过来的工坊废墟上,再次向着曾经的发小确认到:“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确定你自己做好了准备了吗?”
“我做好了准备。”身上充斥着血气的奥兰多郑重其事地向着两人点头:“既然娜儿的圣者化不可逆转,我们两人又同是不完全体。赶在系统彻底执行既定过程之前,我们还有机会。”
“恕我直言,我觉得这样的可行性并不高。”
出于短暂的战友情谊,情绪稍显柔和的尼贝尔主动出声提醒:“实际上根据《乐园之书》里几位传道使徒所记载过的,圣者之躯并不会局限于某一人身上。因为我们都是女神的子嗣,实质上都有成为容器的资格,只不过是因为神官修士与真神的连结更为紧密,才更加适合成为容器的首选。”
“正是如此,才更加值得尝试。”奥兰多悄无声息地瞥向拜尔:“守护祭司与护兵觉醒的最终目的是接引女神,引导乐园降世。我和娜儿却是不完整的,是要先行完满之后才能依照程序执行。如果你是钟表匠,在碰到不讲理的客人找你修理但又吵着要马上带货离开的时候,最合适的方法应该怎么做?”
“我应该会去橱柜里找出一个差不多价格或者款式的钟出来,给对方先应付着。等自己这里把东西修好给人换回来,或者就丢在店里不管了。”尼贝尔随后又补充了一句:“这种有急事的客人,一般东西到手了也就懒得再折腾了。”
“如果乐园提前于身为不完全体的我们恢复之前降临了。那么在女神携乐园降世之时,祂更有可能是挑选出一名更合适的、未经损耗的完全体容器成为守护祭司。只有结果产生了,那么程序上的一些疏漏也就无从轻重了不是?”
话音未落,奥兰多指着自己的胸膛灿然一笑:“反正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我这位护兵就此舍掉肉身,追随女神登临天国王座罢了。”
“毕竟实践已经向我们证明了,以凡人之力召唤真神临凡并非是不可能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尼贝尔顿时瞳孔紧缩,似乎是察觉到了一些阴谋气息。而长久被发小所注视着的野法师却是轻叹一声,只是毫不避讳地将手一扬,从储物戒指当中取出了一本古朴厚实的、不断散布着圣洁力量羊皮纸书卷。
“乐园之书!原典?!至少五百年前就在我宗司库长手中遗失的原典,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没有被密教骑士的嘶吼震慑住心神,拜尔只是面色阴沉地摩挲着粗糙的古旧书皮,像是为自己的愚行作忏悔一般低声呢喃着:
“这也是诺曼老教长托我的师傅转交于我的……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本就是传说中记载了尊女神在混乱千年临凡之时,以圣者之躯传授于凡人各种经验教训,封存着命定之约副本的乐园之书……”
“直到你确认了娜儿就是本世代的守护祭司,尊女神临凡时最佳的容器。”奥兰多紧握着掌心,语气不住地颤动着:“你一开始就知道娜儿要成为守护祭司,所以才选择提前召唤女神降临?”
而在目瞪口呆的密教骑士注视之下,拜尔只是点头:“如果没有萨塔为了讨好我给我送的一堆炼金材料,我也是没法去解读这本乐园之书。也正是通过乐园之书和对娜儿的比对,我才能确定她的身份……只是最后召唤仪式还是出现了差错。”
应|召仪式而来的并非是女神真身。在那通天绝地的血红光柱消散过后,未以完全之身降世的神之护兵便是险些出了他的疯狂獠牙,开始依照戒律试图抹消一切的亵渎者……
刹那之间,正当被蒙在鼓里的密教骑士怒不可遏地擒住亵渎者的衣领,正要厉声呵斥这位自己亲选的帮手之时——远在目视所及之地的密林深处,赫然炸出一抹灿若星汉的华彩辉光。
而伴随着那一闪而过的华光消逝,遮天蔽日的墨绿浓雾自光华处喷涌而出,带着那一往无前的决死意志横亘在这片幽密战场上;燃烧着最后的力量,人为划下了一道保全了生之期冀的死生弧线。
拜尔轻叹一声,默不作声地向着光华所在行以最后的法师礼。而后,他便是重重低下头去,将乐园之书小心塞入奥兰多手中……
“听好,奥林。在这之后只有你一人了,穿越这道杀戮风后,再没有人能够帮得上你。佣兵已经帮我们牺牲太多,该去做个了断了。”
端坐在月生树下的奥兰多略略抬手,小心抚住那于盔甲、肌肤完全融为一体的神之经文。据说这本用女神之泪书写而成的卷宗也拥有着非凡的神性,非是凡人能够持有祂,而是由经由凡人之手转交于每一个适格之人。
“乐园之书会指引你前行的方向。既然你决定好了,那就放手去做吧……”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拜尔哑然失言,只是须臾过后,他那只突然暴涨着魔力辉光的掌心却是毫无征兆地打在了他的身上——就像如今这样,充斥着璀璨魔力的十字星光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束缚,突兀降临在了天幕之上……
“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