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枪声响起,那十数具被麻袋裹着头颅的尸体应声瘫软在地,再不得动弹。
片刻过后,色彩艳丽的画面便重新归于了黑白二色,只留下了一尊色彩尚存的娇小身影,游移在那片由纯粹线条所构筑的虚空当中——而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最后一抹色彩也逐渐逸散作了无数光点,隐没于黑暗当中。
“很新颖的报告形式,年轻人的思路总是要比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要强。”倚在躺椅上闭目沉思的伊萨卡喃喃自语,悄无声息地将手指从那张镀银的木牌上放了下来:“莫林,你怎么看这份报告?”
“我用眼睛看,长官。”
普特尼克准将刻意用指背推了下镜架,闷哼着应付了一声。就好似是此人脾性刻薄,已经狂傲到了目无尊长的同时,居然还要和自己的直属长官刻意唱反调一般。
但这还真不好责怪他。因为银牌复现术只能供以一个人的思维,于所储存其中的内容直接链接;如果不是通过技术手段,将银牌内所记录的信息通过道具投射在水银镜面上,什么都看不到的准将大人,可就只能像个木偶似的在软椅上呆坐着一动不动。
况且车厢里没有别人,实在是没必要时时刻刻在心腹面前摆出一副官架子来。
不过玩笑归玩笑,正事还是要优先解决的。
赶在督军大人就这个冷笑话继续闲扯下去之前,略显闷闷不乐的普特尼克准将就率先给出了自己的看法:“未经许可的私刑处决,应该直接派宪兵逮捕有关人员扭送军事法庭。”
“可不敢乱说。”伊萨卡笑容顿时一怔,随即便是摆出副宛若怨妇的无奈模样:“你难道想把瓦列里再给招惹过来?”
“你是老糊涂了吧?我意思是说要把这些粮食投机商集中逮捕起来!”莫里斯陡然抬高了音量,生怕对方听不出自己是在指摘谁一般:“先审问清楚了,然后再根据战时条例对他们进行判决。直接就地枪决了像什么样子,黑山难道是什么法律未存的莽荒之地?”
普特尼克准将,或者说身为挚友的莫里斯参谋,已经习惯了老长官那越发跳脱的思维方式,自然是一点没给他留面子。或许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在繁重的事务当中得到片刻的放松:
“至少他们费洛蒙人登门拜访朋友的时候,从来不会空着手上门。况且我倒是真希望把他给招惹过来问个清楚,哪有大人学不会管教孩子,装聋作哑把人往外一丢就当一切安好的,真把咱们这当救济院了是吧?”
而在多年生死与共的心腹面前,‘老爹’伊萨卡自然也是没有什么架子的:“请那位技官过来助阵,黑山的局势只会更混乱。你不是不知道他的手段,如果他参与进来,先不论到时议会城里还能剩多少活人;我们就算是胜利了,恐怕也要被后人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悠远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溯至了过去的岁月。
当初任谁也不会想到,那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学者居然是如此的狠辣酷戾:作为肃清行动的总负责人,瓦列里博士一声令下,三万多名叛徒无分男女老幼,俱以南方专员之名被彻底镇压在了大地深处。
而这也是自己第一次窥见自己的这位年轻朋友,所隐藏在和善外表下的一丝真实面目。也难怪在三·二一政变成功后,彻底肃清了自治专员辖区的格林卡略就开始有意识地疏离,甚至是打压这位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亲密战友。
可就在那场分割燃油利益范围的近都一别前,已然是疲劳了的老大哥却又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些许,要将家国重担交托于他的含糊期望。也难怪在这之后,他所领导的技官派能够轻而易举地瓦解所有竞争者。
只可惜自己才疏学浅,完全无法同这位传奇法师的智慧和意志相提并论;却还是渴望能够复现他的手段,精准精确地处理掉关键人物以保证只付出最小的代价,却是完全忽视掉了他所作的全面准备与决心,最后落了个两头失策、功败垂成。
回想至此,不由得一声叹息。伊萨卡重新收拾好了情绪,借着思考的由头糊弄了过去,开始将话题重新引导回原先的思路上:“就算是把投机商人统统逮捕起来,恐怕审讯了也得不到结果。商人都是贪婪的,只要有发财的机会哪怕没人指示他们也会自己扑上去。”
“那就是该由军事法庭和宪兵要去操心的事了。但他们逐风者算什么,他们只是带有地区民兵性质的佣兵公司而已,本身就没有逮捕其他帝国公民的资格职权;而且这次他们抓到了以后怎么做的?没有向我们请示就将其自行处决了,这叫什么?这叫无组织无纪律!”
“那也总比这小鬼直接把这些人的脑子给活挖出来好吧?他搞审讯的手段太粗陋了,瓦列里这个老师本身教的就不怎么样,你不是没见过。”
伊萨卡耸着肩膀,仿佛眼前所冥想而成的画面当中,就已经能够复现出那种血流成河、似人间炼狱般的恐怖场景了,叫他不自觉地捏了捏莫名发酸发痒的喉结:“我本来都打算让后厨烤碗脑花当夜宵,待会再稍微喝上两杯,这下倒好。”
“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惦记着吃什么夜宵?”
知道他这是在刻意打岔为那小鬼开脱,没奈何的莫里斯只能是用力白了他一眼:“小鬼现在杀的人越多,我们在道义上的优势就越小。再不能尽快解决那些阴沟老鼠,他们就要请我们吃枪子了!”
莫里斯的话并非是危言耸听。自秋收以后,议会派的行动便是较去年显得愈发猖狂:早在七月初第三次针对卫戍部和总督府,再度向大区国民会议发起不信任案;甚至大肆鼓吹卫戍部以权谋私,擅自挑动战争护卫边境是假,为各级军头攫取利益是真。
还在议会里煞有其事地摆出来一堆资料佐证,叫那些食尸鬼般的记者们连篇累牍地捏造报道;肆无忌惮地将那些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健儿们,污蔑是见钱眼开的杀人狂;而他们这些端坐在后方夸夸其谈的知识分子们,才是摆脱蒙昧、心向爱与和平的大爱者一般。
并且在明知拉什杜卡大公爵位乃是终生承袭的情况下,仍旧试图褫夺他的大公|头衔,并且就地解除其督军职务逼迫伊萨卡下野。如果不是有几只疯狗还忌惮他手里枕戈待旦的数万健儿,他们恐怕早就把他打作国家公敌,将其就地处死了!
所幸这项议案尚未通过流程呈奉至国民会议,便一如往常地被纹章院原路打回。
因为根据帝国宪|章规定,作为联邦主体之一的门萨王国与德斯迪罗同盟并属于同一等级的政治实体。而作为在罢黜门萨旧王室后代行国政的军事委员会的副主席,历代拉什杜卡大公只向兼任军事委员会首席的萨列特元首,即伟大考迪罗本人负责;在法律意义上,二者并非是传统的封建臣属关系。
故此所有有关于门萨王国贵族成员敕封褫夺的议案,必须先经由帝国纹章院审核裁断过后,才可下发告知地方。而国民会议作为联邦所设的地方机构,在法理上只有接受拉什杜卡大公指导的机构,根本无权发起褫夺头衔的议案。
但不知道议会派这次究竟许诺了多少利益,居然能使元老国政会议在接到纹章院的报告后:不仅没有发函驳斥黑山议会的违宪行径,反而是私下派遣特使亲赴总督府;只一味就社情舆论现状,宽劝现任拉什杜卡大公务必以国事为重,却对议会派那几无休止的攻讦行径置若罔闻。
只向伟大考迪罗本人宣誓效忠的拉什杜卡大公,自然不会在这样的言语讹诈面前败下阵来。
可问题在于元老院特使的到访,也同样是在侧面向他示警——越来越多的斗士从角力场当中挤出了余力,向着极北之国陆续投来了他们的殷切注视并摩拳擦掌;而他这位本该独裁专断的失败君主,此时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叫一些喋喋不休的异见者们永远闭嘴了。
“所以你看,其实这小家伙并不是你说的那般一无是处。”
唏嘘不已的老人随即站起身来,不由自主地将那双发红的粗肿指头搭在身后,而后缓步踱到了那扇被灰纱虚掩着的风窗面前。
伴随着隔音车厢外的无声轰鸣,此刻,那银装素裹的冬日雪景正大踏步地向着身后疾驰而去——可山峦是无法起身行走奔跑的,这只是列车平稳疾驰、雪花恣意飞舞所带来的错觉而已;恐怕只有那些足够自大狂妄的蠢货,才会自比如山峦一般高大威武,一般万世不易。
而任凭风雪险阻,新铸的车轮于轨道上勇往直前,将所有阻挡在身前的旧时雪花尽数碾灭,这是无法由人之意志所转移的。
“至少他现在能够帮我们杀人,要对年轻人多保有耐心嘛。”
伊萨卡不由得释然了,只听他再度对着莫里斯劝慰起来:
“哪怕他学不会他导师那般精准,但这段时间的搜捕行动下来,居然真的打断了几根触须,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出手了。正不正巧说明我们的行动方向是正确的嘛,敌人越是疯狂诋毁咒骂的,我们就越是要保持下来。莫林,这次回去之后你要在经济方面上严加留心了。”
而就在两人就此问题继续深入下去之际,车厢角落里却是突然传来了哈拉依达略显兴奋的呼唤:“主人,列车马上就要驶入王后站台了。请您和参谋长大人换好冬装,准备移驾新纳米亚宫!”
“走吧。”伊萨卡随即换上了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表情:“我倒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些老鼠们究竟敢不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