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塔?这是……哦,城内的那档子事啊……”
见萨塔一路小跑着过来,似乎是有些着急忙慌;正在角落卸砖头的老大哥随手把砖钳放在了脚旁,蹲坐在一摞码放齐整的红砖上,仔细审阅着他递给自己的那一夹文件。
可仅仅是低头翻看了两页,当场便叫路德维希犯了头疼:小家伙不仅是在最后称述总结部分,将本应整理归纳的内容完全空置了;甚至于在事发经过及解决措施处所填写的内容,亦是语焉不详,字迹潦草,以及存在着大量的涂抹痕迹。
哪怕是刚刚步入社会参与工作的年轻学生,也断不可能写出如此邋遢的稿件来。换言之,这只能算作是一份亟需对内容修正补充的草稿案;但可惜的是,就是这样的草稿拿出来也是不合格的……
“萨塔,你交上来的报告不应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啊……”路德维希颔首自语,几乎是将眉毛拧作一条长虫,“报告格式是由你和霜雪一齐起草的,你不应该会错,怎么会写的这么含糊其辞?不应该呀。”
“老大,我……”
神情有些恍惚的萨塔应声开口,似是要辩解什么。
但路德维希没有给他辩解的时间,他下意识地旋手看了看绑在手腕内侧的链表,精密的附魔钢针告诉他——此刻是中午十二时未满,距离派遣人手进城维持秩序弹压骚乱,仅仅是过去了五小时多十几分钟
再联想着战友们先前告知自己的些许情况,路德维希面容顿时一僵,心底里似是已经有了答案。
“我直白问你,城内的骚乱你是怎么弹压下去的?”
只见老大哥将那夹文件随手放到身后,再用不到了一般;而他此刻开口,也只是求一个明证:“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任性了。”
似是惊诧难言,似是怒其不争,两道无形之光于虚空当中彼此碰撞着、激荡着;仅须臾片刻,心中含愧的小家伙自是败下阵来,旋即蹲坐在他身前,缩紧脖颈喃喃着,叫视线不敢再与之对视分毫:“走之前我答应过你的,的确没有朝人群开枪……”
“我知道,蕾希他们一回来就和我讲明了。”
老大哥从脚旁抽了块板砖出来塞到他身下,叫他坐好了,免得把裤面弄得一塌糊涂:“我问你,几乎半座城的青壮年人都群聚在了街道上,你当时是怎么恢复秩序,又怎样将他们驱离的?”
这个问题着实是难住了眼前讷讷不能言的心虚人。萨塔沉默良久,而后便是几不停歇地来回拨弄手指,叫视线全然扎根在了大地深处一般:
“我,我……这个嘛……这个很简单的嘛确实,我是谁呀毕竟~只是劝告了三两句话,就将他们安抚住了,叫他们各自回家忙着自己的事去了。就这样嗖地一下~他们就散开了,很简单呐,对吧?”
纵使逼着自己采用如此拙劣的演技装傻充愣,萨塔也要试图将这一话题就此揭过。他还是老样子,永远不肯真心全意地将所有的实话讲出来;好像他不说,就没人能够猜到他究竟在想什么似的。
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身前那强颜欢笑,眼神仍不停躲闪着的少年人;老大哥脸上确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愠怒,语气平淡:“萨塔,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是把团里的战友们当成家人来看待的。”
“如果连手足家人都不能信任,真不知道究竟还能相信谁,这也是当时你说的,对吗?”
“是,是这样的……”似是有那么一丝叫人察觉不出的僵硬,小家伙将头点得飞快,忙不迭应和着,语调亦是不自觉地尖锐起来:“咱一直是把大家伙当成是最亲近的家人呀!”
“那么你就应该如实把实情告诉我,就像……就像霜雪蕾希他们一样,以及你之前所承诺过的那样。”
无言的老大哥轻轻拍打他的肩膀,双唇微微张合着,似是有口难言;只恍惚间,他的声音似乎沉闷了下来,有着一种若即若离的熟悉,叫萨塔听得真切:“这真不像个费洛蒙人该有的样子。”
这样平淡的一声叹息似是无意,终究是深深洞穿了游子心中最柔软的部位。顷刻之间,劣质的伪装假面支离破碎;小家伙强挤出来的笑颜中,旋即失掉了近乎所有的光亮,活像是失了控制的木偶一般耷拉着身体。
惟有双眼挣扎抬起,带着最后的点点星光,低声下气地向这逐渐模糊不清的身影哀求着:
“我没有……我没有说假话……我们是家人,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嘛?我没有骗人,我没有……”
路德维希听得真切,他其实知道,小家伙刚才没有说假话——想来他确实是只靠着一席话语,就叫这些围堵在大街上抢粮的市民们有序离散开了;没有争吵斗殴、没有人身伤亡、一切秩序井然,就好似机械运转一般分毫不差,张弛有度。
老大哥同样也知道,小家伙刚才也的确没有说真话——他只是有选择的把事情经过拆分重组过了,将他所使用的手段完全忽略掉了而已。
“是不是用了群体暗示术?”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词自脑海缓缓漂浮而出,似是回忆起过去老大哥喃喃自语着,却是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了那片尚未清理完全的焦炭废墟。
而萨塔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将脑袋蜷缩着往怀里钻的更深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仿佛木偶似的就这样呆坐在一堆红砖前头,任凭日晒风吹也纹丝不动。所幸其他人并没有他们这般的好精力,忙碌了一上午的幸存者们都聚在火堆旁争分夺秒地吃饭、休息,没人会把宝贵精力浪费在角落里的无趣风景。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眼中血丝弥漫的老大哥方才是从回忆当中脱身。他顾不上掌心脏污,便是抬手对着全脸用力搓动了两下,带下了些许的泥屑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怪你?”
几乎蜷缩成了肉球的小家伙随之颤抖了两下,待到战栗平息了,才是从双腿间传来一声极细微的蚊鸣:“我害怕你接受不了……”
在严格遵守不使用任何暴力行为制止骚乱的前提,并确保这些个躁动市民们尽数安全离散;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抢粮骚动,萨塔有且只有这一种选择——就是使用群体暗示术,在受术者们的意识当中播种下‘粮食充足,勿虚争抢’的信息,以促使他们离散开来恢复秩序。
但萨塔心里更是清楚:自己使用暗示术的行径,无异于是在路德维希那千疮百孔的残破病躯上撒盐!
就在上次搜救大胡安的行动当中,其据称又因莫名激从而陷入到了精神紊乱的癫狂状态,残忍虐杀恶魔的同时并用其尸首垒筑颅塔;甚至是错将扎库克人出身的大胡安当成是未死的精灵余孽,欲当场杀之而后快!
而之前他还从德比口中所探听到了部分未经完全证实的流言:老大哥留驻在后方营区的妻女、伤残战友们之所以惨遭魔族屠戮,极有可能就是遭受叛徒利用暗示术布置下的思维陷阱攻击,从而未对魔族破袭部队潜入的情报加以防备,没有进行转移而遭遇不幸……
如果现在可以让他有机会再选择一次,恐怕他为了稳定住老大哥的心病,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命令战友们向着人群开火扫射。毕竟对他而言,言语胜于刀剑,更何况这还是一把敌我难分的双刃剑!比起城里这些素不相识的小市民们,还是自己这些朝夕相处的亲密战友们的生命安危,要来的更为重要一些。
至此,神情木讷的路德维希终于是想明白了这前因后果。但他只是手掌微微颤动了瞬息,而后轻叹一声:“所以你现在后悔了,后悔要按我的话去办事?”
“我……我不后悔。”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呢喃了半晌,小家伙却是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复:“至少我认真执行了你交付给我的任务,哪怕我有可能会刺|激到你,但至少我保住了所有人的性命。”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你为了保证我的精神稳定而朝着无辜人群开枪,到那时我得到消息以后,真的还能维持住理智吗?你愿意为了我的决定而作出牺牲,我怎么可能会怪你?”
刹时间,蜷缩成团的小家伙便是被一双强而有力的大手,毫无征兆地紧紧拥入怀中;而那与其紧紧相拥着的苍老声音,亦是平添了前所未有的解脱感。
“谢谢你,兄弟。”
三十天前,夜深。
倚坐在小椅上的伊萨卡将杯中最后一口冰草莓甜酒饮尽,横肉增生的宽大面旁上,此刻已然被这不到八度的甜酒染上了一层难以消解的红晕。
木头酒杯缓缓镇在了小方桌上,醉意熏天的老长官望着那光亮渐息的村庄夜景,竟不由自主地胡言乱语着:
“如果我当时没有强令你去清剿贵族厅,如果你当时没有遇到那群过来打杂实习的学生们,如果我们没有加入这狗屁新同盟,如果我们只是群普普通通的纯粹军人,如果……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没有在大街上相遇见,我们是否会拥有不一样的未来?”
“没有如果。”
凝望着高悬于夜空之暗的那轮缺月,路德维希呢喃着,悄无声息地酌饮一口苦艾酒:“至少我把那些孩子们救了出来,哪怕只有一个也好,何况我们救了很多人……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未来本身,他们不应该死在这里……就算选择再来一次,我也会去救他们。”
“你啊,真的一点也不像是个侍奉过风暴之主的人……可是埃德森啊,我还是想问你,你后悔吗?”
“我从没有后悔过。”路德维希只侧过身来,向着那空无一物的空酒杯用力相碰:“至少我们挽救了更多人的性命,至少,我们没有堕落成野兽……”
“谢谢你,兄弟。”
伊萨卡彻底迷醉了。
“我好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