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响起,叫这寂静无声的临时办公室里多了些许人气。
睡眼朦胧的小家伙从压到发酸的小臂上抬起头来,一边叫拇指捻去自嘴角垂下的细长涎水;一边伸着懒腰,懒懒散散地冲门口喊了一声:“请进!”
被火焰燎至焦黑的木门应声打开,一个被阳光照得锃光瓦亮的圆脑壳旋即从门外探了进来——如果不是那条线口细密的颅顶长疤,外加上他那不沾酒就失了活亮的死鱼眼睛,小家伙还真认不出凯特来。
“兄弟!你不在医院里躺着到村里来干嘛?”
小家伙惊讶极了,他现在不应该躺在医院里打吊针嘛,什么时候跑回村里来的?
“不是,来你先坐下,伤这么重还乱跑。你着急啥呢?肢体复生手术我已经跟专家预订好了,后天起就能开始给大伙安排手术,你现在需要的是静养休息,在这里乱跑来干嘛?”
虽说是什么临时办公室,其实不过就是用塑土术临时搭起来的窝棚而已;现在抢修、重建村子的材料如此紧张,夯土房里能摆上两张木头桌椅就已经很不错了。
但不容多想,拄着拐杖的小家伙连忙是站起身来,用触须巻着那余温尚存的小凳子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凯特身旁,要他马上坐下,不要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崩开线了。
而扫视着空荡无物的昏暗房间,身体微微颤抖着的汉子只是本能的晃了晃自己空空如也的袖筒,自我嘲解着:“都这样丢人现眼了哪儿还有心思睡大觉呐?这么多人在忙前忙后出力,我实在是没这个脸。”
“说的什么话,你是伤员!伤员就得好好躺着养伤别乱动弹。”
“是这个理……说起来,这两天村里咋样了?”凯特只是嘿嘿干笑了两声,显然他并不想叫小鬼把精力浪费在自己的断肢上,迅速将话题转移到了村里的现况:“我听小胡安说,咱们这次折了很多兄弟。”
“嗯……走了十六个兄弟。有的当时就断气了……有的,有的没能抢救回来,在送去医院做手术的路上松懈了……”
萨塔的眸子旋即黯淡了,低头咬着拇指开始喃喃嘀咕着,眼角里不经意间蓄起了些许泪光——醉心于法术技艺、只法术一击便足以炸出整座新乡城面积的‘人工湖泊’的传奇法师;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目睹战友在自己面前离世而无能为力,这简直就是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啊,这样啊……也不能怪你不是?只能是怪兄弟们运气不够好。”凯特安慰了小家伙一句,随即将视线向着身侧——向着那块散乱着绷带血渍的空地上凝视半晌:“这里就是给他们停灵的地方?”
萨塔没有回话,凯特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极有默契的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而想来他也得到了答案。
最终还是由凯特率先打破了沉默:只见他好似变戏法一般,叫那只尚且完好的右手,颤颤巍巍着从衣兜里掏出了一瓶酒镇在两人中间;而后又是颤颤巍巍地向着口袋探去,摸出了两只从医院里顺的纸杯用大腿抵着。
直到此刻,低头闷闷不乐的小家伙才总算是发现他与往日的异同:从医院里跑出来的凯特如今居然没有穿着病号服,反而像是跑回了宿舍莫名其妙地换上了众人初遇之时的那件旧外套。
“都要做手术了你还敢喝酒?”萨塔试图劝阻,而凯特只是夹着酒瓶不住摆手,“给兄弟们送行嘛,喝一点不要紧的。”
说着,他便是咬开了软木塞给两人各自整了一杯;而后将手一扬,任凭如琥珀透亮的珍藏酒水倾泄在地,似泪似泣般与带着血腥气的大地彻底融为一体:“来,我们也喝一点。你太累了,需要放松点,不然精神会被自己压垮的。”
“好吧……”思索了片刻,小家伙终究还是接过了那杯金酒。
“祝我们都活了下来。”
话音未落,异口同声的兄弟二人便是一同举杯相碰,随即亦是将酒水同时一饮而尽。
“兄弟,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小家伙咬牙切齿地闷哼一声,“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只是我现在没心思去查是谁下的黑手,我得先把村民安置好,保证好所有人的安全……”
“我不是这个意思兄弟。我是说在这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在这之后?”
凯特点了点头:“对,你快要正式成年了不是么?你和三个姑娘的关系也是时候该正式确立了,这么长时间没回去,不想家吗?”
“那也得是把这些事都给处理完了再说啊……现在安全是第一要务。”
小家伙哀叹一声。他眼下倒是有个可以立于不败之地的方法:就是直接打包整个佣兵团和红枫村的幸存村民,搬到一处更加安全的、能够被自己人所照料到底地盘上去。
只是故土难离,这个方案得以成功实现的可能性恐怕极小……可是叫他就这样灰溜溜地放弃了,像个懦夫一样,他又实在是不甘心……
“算了,先不聊这个了。说起来,我来时在村口看到了几辆非常豪华的军用马车。”凯特看出了少年的纠结,当即是顿了顿嗓子,“你说督军大人真是很在乎咱们团长哈,这才两天不到,他那边居然就已经晓得了?”
萨塔只摇头,“那马车不是来找老大哥的。那车是来……啧,是苏托钓到的那位富婆派来接人的。”
这位手眼通天的狄娜小姐,可是远比其他看客们更早得到了消息。据本人称是在红枫村遇袭的当晚,尊贵的女男爵大人便已经得到了第一手消息,当即是包了辆列车星夜兼程赶到了新乡;目的也是异常明确,指名道姓要把苏托带走。
她甚至放出豪言:如果团里不肯解约放人,她就要直接把整个佣兵团买下来就地解散;虽然只不过是一时上头的气话而已……
至于那位能够让这位贵族小姐尝过滋味后就一直念念不忘,单枪匹马冲杀进敌军指挥部,抢夺出了一批文书资料的苏托此刻重伤未愈,当时已经被萨塔转送到了医院里接受进一步的治疗手术。
而抢人心切的男爵大人却是凌晨四时左右才赶到新乡,带领着私兵火急火燎地冲到红枫村来抢人;却恰好同她的情郎擦肩而过,还险些同回防驻留的绿组佣兵间爆发冲突。
得亏是萨塔及时接续了传讯术,将眼下情况告知了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才算是没有酿成更坏的后果。
眼下她正带着精锐随侍们,寸步不离守在被她单独包下来的病楼外;其余同行的兵士们则是暂借霜雪指挥,负责与幸存的佣兵们协同对村庄周围进行防卫,以及参与后续的搜救重建工作。
“她这么关心苏托哈?这小子可真是好运气,先跟着人贵族富婆吃软饭,又从战场上捡了个精灵公主回来。一听到他出事俩女人就跟要死要活似的,咋啥好事都叫他占了呢?”
凯特搓着鼻头嘿嘿笑了两声,可笑着笑着,他突然就又低头呢喃几声。半晌过后,脩然沉寂的佣兵终于是再度开口了:
“兄弟,跟你说件事情……我准备辞职回老家。”
萨塔对这一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快:“其他人知道吗?”
“怕你这个小鬼念叨不休,就先过来和你说了。”
小家伙的唇齿顿了顿,似乎是想做这最后的挽留——既然要走,至少也该是等到大家努力带着佣兵团真正步入了健康发展的正轨,他们这群留不住的人再在宴会的欢声笑语中同大家做个告别。从此之后,或是在外时常联络;或是就此天涯四散,只待日后有缘再相聚。
但他也清楚,自己没资格去代替别人做选择。沉吟半晌,小家伙只是怯生生地问了一句:“她漂亮吗?”
“啊啊,不是所有村姑都能像你大老婆那样的。”凯特笑了笑,将手掌搭在他的头顶揉了两下:“但我觉得她美极了,比大部分女人都漂亮。按欧仁的酸话来说,愿意花时间去等你的人总是美的。这两年有你们帮衬叫我存够了钱,也是时候回去娶她。”
“谢谢了,兄弟。”
“还有,我花钱请拜尔兄弟帮忙打了支义手;那个肢体复生手术,你就给我推了,换给其他更要紧的兄弟们吧。”
“你说什么疯话?!”萨塔啪地一下从凳子上炸起身来,当即是拽着他的袖管破口大骂:“这TMD又不是掉几根头发,你丢的是一整条手,TMD现在是残疾人了晓得不?!不要你在这装清高替我省钱,我TM不缺这些破钱,我要你把手给我长回来当个正常人!”
再无克制的唾沫星子横飞之际,萨塔手中更是毫无征兆地凝聚起了一股狂暴的生命能量;当即趁着他来不及防备之际,跳起来将那团灰黑的能量团向他头顶拍去——霎时间,那道盘踞不动的狰狞长龙顷刻支离破碎,如雪崩般一拥而下,叫那颗肤质光洁的头颅重新焕发起生机来!
而伴随着这团再无半分柔和温软的霸道能量倾注体内,醉意朦胧的佣兵浑身一怔,登时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清醒舒畅:就仿佛是打了一针强心剂那般,随着热流冲刷,将醉意和着所有的污秽困顿一并碾作了齑粉。
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这断手过后便不停闪烁而出,附骨之蛆一般折磨着自己的无边幻痛亦是消散开来。只不过不等他重新适应一个作为正常人的感受,小家伙却是发了狂一般,歇斯底里地拿拳头捶打他的腰脊,又推又踢地要把他从房间里赶出去:
“你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滚呐!滚!”
“抱歉,兄弟……抱歉……”
没有去责怪他,凯特只是任凭着他发泄着情绪,满怀歉意地向着门外缓步踱去。一直走到了门外,就在凯特即将收拾心情准备回宿舍收拾行李,身后却是传来一阵细若蚊蝇般的无力请求:
“就这么走了,连个手也不握?”
回过头来,倚着拐杖的萨塔已然收拾好了面容,郑重其事地将手伸向了他将要离别的兄弟:“一路保重。”